第六章 宿命相遇
所谓山河故人,是一坛陈年花酿,天地八方为之倾杯,流光梦往——
勾阙见到鹊桥仙子的第一眼,便入了他的心上。直至在后来,他接继了山神之位后,她成为了他的山河故人,愿用自己守护着的这片山川天地,倾尽一杯流光,予她美梦所往。
只因有一年春耕将至,四方而来的百姓纷纷登上了“三大名山”之首的雪鸣山来祭拜山神,为保五谷丰登、以祈风调雨顺,隆重非凡。亦有不少文人墨客、有志之士前来会宴小饯,保佑自己能够金榜题名、仕途通畅,且是不坠青云之志。
山中当属热闹的便是如此盛景,人间烟火之象。勾阙能够感受得到,每一位前来的人,一颗掩在发肤之下的心澄明而敬畏,于香火之下的呢喃认真虔诚,融进了这浩浩山川,若笔尖上的丹青洇成山光水色,绘成历史长河中的画卷。
可山神却已是不知神游去了何处。这年到来的人似乎比往年来得还要多,一句句的唱词交叠着回响在他耳边,如有浪潮推波,一浪高过一浪,喧阗鼎沸。却若是听见了有言半句雪鸣山的不是,山神便派勾阙去找出那个人来,施以惩罚,便是世人所言曰:神明有眼,自当敬畏。
每年的祭典约莫于黄昏结束,今年亦是如此。百姓们纷纷下了山,心中承载了一年的愿景而归,那夕晖斜穿林叶罅隙,将之柔和地包裹,投下如山间草木般颀长的人影。
此番祭典结束得顺遂,勾阙的身心方有所放松,雪鸣山又归于静寂,唯余鸟语啁哳、林风晚渡,以及那蒙入他心底落寞的夕阳。他闲游于山野,沿途上皆留下了的人烟行迹,一一尽入眼帘,不过香火、贡品一类,其中坐落东山的桃花坞,陈坛花酿隐约,石上的杯盏倾倒,应是有人于此流觞曲水,而颇有《兰亭序》之意。
却不知是哪位宾客之物,落于花坞之上的八角亭中,一本由民坊杜撰的书籍,页面尚还崭新。勾阙随意翻开来,便是一篇题作《卷十九·十二楼记》的文辞,道是如此——
“世有大梦,三月初开,长夜幽玄,有青衫童子引灯,随之相去,闻往生。
玉阶横陈,遥指天上琅嬛境,明月高寒,云烟若涛若浪,似游蛟龙。其间仙楼殿宇,千灯尽燃,琴歌痴痴复沉沉,如拨池中水、捞影中花。朱檐白鹤立,膝间灵鹿枕,石阑双兔攲,连蝶低眉寻。灵动之气象皆出,叹之绝妙。
高阁之上,有佳人自舞,身影窈窕轻倩,如嵌月中,清泠遗尘;正逢媚好之风,裙袂悠游起落,当与凤凰舒羽无异,嗔醉枕上清明好梦。
舞罢,山水为之倾倒、丹青之色消匿,飞花且止于流水,此心此魄殊途离分;云追月随,月亦不肯隐矣。若识得风月这般好,不枉散作人间客......”
末了,说的便是那引渡鹊桥的仙子。勾阙看入了迷,心神驰往,正如书中所言,识得如此风月,不枉人间一遭。他将书籍捡了回去,便同山神说予此事,山神一心只扑在了吃食上,正对摆满了身前的果品牲类无从下手,听见勾阙说的话一番话也应和得敷衍,只道是十日为限,让他快去快回。
乞巧之日,天河之西、天河之东,牛郎织女相会于鹊桥,这则传说美丽动容,家喻户晓。勾阙初识这则传说时,尚是栖于凤姑海之北的一只鲲鹏,待六月风起,向南而飞,徙于天池。
后雪鸣山山神游历至此,正是乞巧节。天色向晚时,他在天池的海面上燃放了数百只天灯,引了众鸟高飞相逐,单是鲲鹏的一只翅膀便遮了半边的天,将灯火掩盖。山神见后,只觉那大鸟嚣张,便要与鲲鹏而战,互相立下赌约。
夜色淹没天灯,直至影踪不见后,鲲鹏战败于雪鸣山山神,便从此跟随了他。那一夜,山神归去的路上是从未有过的舒畅心情,不仅收了个弟子,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长夜的话,不再孤独于雪鸣山中。
勾阙便是从此间听闻了许多故事传说,方知世间的有趣,并非只是等一场六月的大风,扶摇而上九万里,迁徙一生。
他乘云而上,飞往云天之上神仙所居的十二楼,当是琼楼玉宇,阆苑仙葩——各路神仙聚之饮酒,醉玉颓山,白衣之袂垂入云端;更有泠泠乐音,奏以月滴清露,一现昙花。其间楼阁之上,一名女子倚倒在汉白玉阑干处,彩衣飞扬,一只纤手伸出阑干之外,执有一盏绘有杜衡的提灯,而几只喜鹊盘旋空中,于云烟之流中时隐时现。
勾阙着实被眼前的此番所见而惊羡,这般清泠梦幻,宛若跌入了一场镜花水月之中,与雪鸣山的意境截然不同。而他的到来,并未引起诸位神仙的注意,似乎与之隔绝开来,他登上楼阁,便去寻得那位鹊桥仙子,来到她的身前。
鹊桥仙子闻声,只是微微侧目一视来人,便又转过头去闭目静宁,轻吐兰息。而这一眼勾去了万种的风情,尽数的风月亦不及这一眼。勾阙怔住了神,只想过来到十二楼后寻找到她,却未想过见到她后该如何做,眼下便只能够不知所措地干站着。
片刻有余,倚倒在阑干上的鹊桥仙子蓦地坐起身来,将手上所执的提灯照去勾阙的面庞边,憧憧的灯火跳跃在他少年气的脸上,投下半边脸颊的阴影,俊逸如星。
“你从哪里来?”
鹊桥仙子收回手,将灯笼放去脚边,灯笼便滚向了一旁,将汉白玉照得玲珑静澈。她开口问向勾阙,声音轻柔。
“凤姑海......不,雪鸣山。”
“凤姑海?先前天帝在不周山办了一场时令花飧宴,便听天帝提及过凤姑海,那地方生僻沧凉,听闻有鲲鹏栖于此地,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鸟类,倒还未见过鲲鹏呢。”
“我便是那只鲲鹏,徙于天池时,雪鸣山山神恰好游历于此,因体型庞大妨碍了他观放天灯,他便要我同他打赌,以一战决定成败。”
“那你是失败了?”鹊桥仙子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看向勾阙的眼中满含着期待。
“嗯,后来成为了雪鸣山山神的弟子。”勾阙如实地告诉她,心上的紧张似是被她的笑意所驱散,亦同样笑了起来,“前几日在雪鸣山的祭典中拾到一册书,书中撰写了一则关于鹊桥仙子的故事,不知真假,便向山神请求,来到了这里。”
鹊桥仙子闻言,知来者是为她而来,心情更是愉悦起来。先前从仙源洞来了一只九尾狐狸,将她在高阁自舞时的情形画了下来,而后化作了人形去人间游玩,将自己的画说得玄乎莫测,卖得一笔天价,应是如此,这则故事方有下笔。
“不过,你方才说到雪鸣山,这天上、这人间皆言此山秀美,胜却江南好景,我还从未去过江南呢。这十二楼的日子逍遥闲散,却从未快活过,以后我去找你玩吧。”
“好啊,我叫勾阙。”勾阙答应下她,便转身离了去。鹊桥仙子倏然起身牵住他的手,将地上的那盏提灯交给他,莞尔笑道:“这灯笼可以十日不灭,送给你!”
勾阙有些发愣地接过提灯,那连缀着灯的提柄为玉制,同她的手一般,冰冰凉凉的,他并未有所言语,只是笑了笑又乘云而归,离开了十二楼。
而勾阙等了两年,才等到鹊桥仙子的到来。这两年间,他再次将雪鸣山游了个遍,将山中四序、朝暮更迭一一记了下来——春赏桃李、夏食甜荔、秋折桂枝、冬眠霜雪;日看浮云出岫,夜数天星未央;可观庙堂之烟气、可望城市之灯火;犹有居山而行者,闻松风琴颂、啸之林川。
鹊桥仙子见到勾阙的第一眼,并非举止局促、显得陌生,反倒是对他说起,她离开十二楼之事,此后将栖身于雪鸣山中的打算,还说道她比他大了整整两百轮,若拜为山神的弟子,须要叫她师姐。
至此,勾阙心有不服,嘴上却仍是以“师姐”二字如此唤她,他一直以来便想为她起一个名姓字首,而她从不肯答应。直至后来,勾阙做了山神才明白,师姐知道他会成为下一个继任的山神,而在他成为山神以后,能够心怀天下苍生,不必耽溺于世间情爱而加深彼此的羁绊,更是为了不必分心于外物。
便是那年的开春,勾阙追师姐至半山腰,问她这一去何时能归,师姐没有回答,亦未回眸。殊不知,在往后,师姐再见到勾阙时,已是天隔一方,而在十二楼抛却的红豆,竟落入了轮回帐中,光阴错算。
可在雪鸣山中这段相处的时光,无法深埋和抹去,勾阙永远牢牢地记得,哪怕有其堕入无法自拔的地步;哪怕未来的命运无法篡改,皆是触碰心底的真切。而那梦回深处亦或梦醒之初,相遇的宿命,是针是线,交织入人间千古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