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钞票像被大水漫出鱼塘的鱼
杨越把一蛇皮袋子钱的事当故事讲给大家听,搞得大家都很兴奋。李非十分诧异,问物主是个什么样的客人。
一个赌博佬。杨越笑说,近几天住客里面外地来赌博的人特别多。连湖南广东的人都有。
那么远跑到我们这里来赌博?李非感到不可思议。
您知不知道我们香州有个新兴产业园?王翰问李非。李非说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外商俱乐部呢?李非还是说不知道。
王翰说李非,您也是太孤陋寡闻了!连新兴产业园和外商俱乐部都不知道。
有什么特别吗?黄康华说,显然他也不知道。
有什么特别?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可航说王翰: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你就直说。
王翰说,西河办事处原来搞了个新兴产业园,想招商引资没有搞起来。现在办了个外商俱乐部,园区一下子就火了。各个厂房里全部都是赌博机;人员川流不息;小汽车把大路两边都停满了。周边餐馆一到吃饭时间连个位子都找不到。
何菲补充说,现在不光我们酒店是天天客满,香州大大小小的饭店旅馆全都是客满。连出租车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李非问。
就这几天。王翰说。
宋博问王翰: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家就在那附近住我还能不知道?王翰说。
谢罕说,我也听人说,这是市委市政府开年后采取的一项新举措。
江可航嘲笑说,开放赌场也算新举措?
杨越说江可航,这叫发展博彩业,你懂不懂?
江可航说我不懂,但我总觉得这样搞不妥。
马科说,白猫黑猫抓得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发展经济,有什么不妥?
柳文君说,这么大的动静,怎么报纸和电视上都没有报道?见大家都笑他这话说得没常识,搞得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又听谢罕说现在很多事都是只能做不能说,便突兀崩出一句话来:就好比偷人,只能做,不能说。
杨越一拍柳文君的肩膀:精辟!
宋博看见销售部的小刘在会议室的门口晃了一下。示意谢罕说,小刘可能找你有什么事。
谢罕出去一会又进来,跟李非说有客人想长租我们的会议室,问我们租不租。
他租的做什么?不会是赌博吧?
有可能。谢罕说,要是他真的是做赌场我们租不租?
见李非态度不明确,马科说,我看可以租。只要他肯出价钱。
宋博说,就是怕对设备设施损坏太大。
地毯要遭殃!何菲也说。
赌博的客人乱扔烟头把地毯烧得大窟小洞,虽然可以挖掉填补,但终究是有填补的痕迹。
江可航说,我总觉得酒店不能开赌场。
我觉得老江你这个话不对。杨越说,人家拉斯维加斯和澳门都不是酒店开赌场?
江可航争辩说,问题是我们这里不是拉斯维加斯,也不是澳门。
杨越也不让:问题是我们香州市政府现在想学拉斯维加斯,学澳门。
到时公安局派出所来抓赌怎么办呢?黄康华说。
人家新兴产业园都没有抓,未必独独抓我们?杨越说。
黄康华说这个难得说。
见大家争得不可开交,李非说,我说几条意见,你们看行不行。第一,场地我们可以出租,但合同注明出租的场地只能从事政府允许的经营活动;第二,场租五千元一天,一个月起租,租金一次交清。提前退房不退租;第三,客人对自己的经营活动和人员财产安全负责。
我看这样行。马科第一个表态支持。酒店的财务状况他是最清楚的。开业以来,虽然生意不错,但负担太重,工程款、利息、税金都像鬼一样在追。让人踹不过气来。
地税局已经多次派人上门,催缴上年度的欠税。昨天还送来了滞纳金处罚通知书。马科把处罚通知书拿给李非看,并转告了来人的原话:我们市局一把手发火了,分管的副局长和分局的局长都挨了批评。如果香水星河酒店拒不执行,将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
李非一听气得大吼大叫:让他们把我们都关起来算了!都关起来了看他们找谁去收税!
马科从来没有见过李非如此大的火气,知道是几件事一起压下来,让他有些支撑不住了。前几天中商银行来电话,要求把他们的一部分贷款的利息由原来的百分之十二提高到百分之十八。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城发行的利息是十八点。自从城发行控股后,中商银行对酒店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马科劝解道:说气话也没用,关键还是要解决问题。分局的刘局长建议您亲自上门去找一找市局的李局长,当面反映一下酒店目前的困难。
李非的火气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稍稍平息,自知失态。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个赖账的人!
我和你一起再去找一下分局的刘局长。李非对马科说。
马科说,找他没用,他要我们去找市局的李局长。
李非说,这个我知道,你跟我去就是了。马科不知李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跟着去了。
分局长刘明生对香水星河酒店的情况比较了解,认为李非不简单也不容易。现在香水星河酒店一家的纳税额,比过去全市所有饭店旅馆行业的纳税总额还多出几倍。这块新增的税源正好归属在他的辖区。这对他来说算是一份意外的惊喜。
刘明生待李非二人很客气,一边泡茶,一边笑着问马科:马经理,我不是让你告诉李总去找李局长吗?
李非说,他说了,我这里有些事情不明白,想先向刘局长你请教。在李非的人生经验中,有事求人,向人讨教,也是一种拉近关系的有效方式。
讨教谈不上,刘明生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就是了。
李非说,是不是我们有什么不周到,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局长?
不会吧,刘明生说,这个事反正我没听说。
那他为什么对我们下如此重手呢?
应该说是各有各的难处吧。其实我们李局长也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李总你应该跟他也熟。
李非点头称是。他第一次认识李正中是在香水星河酒店的项目论证会上,那时候他还是副局长。酒店开业后,他也常到酒店来。不是他请别人;就是别人请他。每次到店李非都要去和他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李正中也很客气,总是借客人的口,特别是借上级领导的口对香水星河酒店说些赞美的话。
刘明生说,你既然跟他熟,就去找一找他。
找他怎么说呢?
怎么说?如实的反映情况。摆一摆酒店目前的困难。你跟他这样说,我不是不交,只是确有困难,要求缓交。同时做一个分期补交的计划给他。
滞纳金要不要做在计划里面?
滞纳金你能接受?刘明生望着李非笑。
当然不能接受!马科抢着说。心里想,平时见李非很精明的,今天怎么变得如此愚钝。税款都交不出来,还谈什么滞纳金?
见刘明生暧昧地一笑,李非心里踏实下来。他怕的就是滞纳金罚单像泼出的水,开出来了收不回去。
刘明生说,开滞纳金罚单只是我们税务部门催缴税款的一种手段,目的还是为了你们交税。
从分局的角度看,刘明生并不希望香水星河酒店税额上升幅度太快。去年分局的任务已经完成,今年也没有必要把基数搞那么大。
刘局长,你说我去找李局长要不要带点烟酒什么的?李非像见不得人地小声问。这也是他今天来此要弄清的问题之一。
不用。
空手?
是的。你带了东西让这件事反而显得不正当。
听刘明生这么说,李非放心了许多。从本意来讲,他不喜欢搞请客送礼。但如果对方是一个讲究这种礼数的人,你不送礼他会觉得你目中无人。
今后日子还长,如果你真想送点礼,可以在这件事办完后再做。刘明生补充说。李非听刘明生这么说,感觉很暖心。这大概是有人总结的求人不送礼;送礼不求人。
李非敲开李正中办公室的门时,李正中有些意外。礼貌地道了一声:你是稀客!一面请李非坐;一面起身泡茶。
我来找过您几次,您都不在。李非说。
有什么事吗?李正中明知故问。
是为我们酒店欠税的事。李非准备按已经打好的腹稿来谈,李正中制止说,请稍等一下。李非看见他和悦的面色变得僵硬起来。李正中拿起电话,让办公室通知几个副局长都到他的办公室来。
李非见他如此,知道是他忌讳一个人单独与自己谈。只有闭口等待。前几次来找李正中,虽然没遇着,但李非也没闲着,几个副局长的办公室都窜进去坐了一会。这些人都是酒店的常客,没有与李非不熟的。李非见一个就诉一遍苦,搞得大家都很同情他。
正如刘明生所说,李正中也有自己的难处。国、地税分家,国家拿走了大头,地方财政吃紧。去年市地税局没有完成税收任务,全市机关人员和学校老师的工资都开不出来。分管财税的常务副市长把李正中叫去狠狠地批了一顿,特别提到香水星河酒店欠税的问题。香水星河酒店那么赚钱,居然没有钱交税?你们都是吃干饭的!李正中在上面受了气,回来就向下面撒气。下面受到压力,纷纷向企业下手。这里面当然也包括香水星河酒店。
副局长们一个个进来,见李非在座,有的点点头,有的连头也不点。完全没有私下里的那种热情。等人都到齐了,李正中才说,香水星河酒店的李总为他们欠税的问题来找我,我请大家一起来听听。
李非按照自己的想好的说辞,讲了一大堆困难。归根结底一句话:要求欠税缓交。做的计划是每月补交欠税三万元。余额年底一次交清。听李非讲完,李正中眉头紧锁,让副局长们发表意见。
副局长们面面相觑,有一个说,不听李总介绍情况,我们还真不知道香水星河酒店这么艰难。我个人的意见,同意他做的这个计划。其他几个人也一致附和第一个人的意见。
李正中心里纳闷:今天这些人都吃了李非的什么药,意见如此一致?他说,我本来是不同意这个意见的,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不想多说了。不过李总我要提醒你,你自己做的计划一定要切实落实。不能落空。
李非当场保证说,如果落空,任凭处罚。
李非知道,政府也好,税务局也好,香水星河酒店也好,为的都是钱的难。现在有人要送钱上门,你何必一定要装什么清高呢?
对于李非提出的三个条件,谢罕觉得过于苛刻。我先跟客人谈一谈,看他们能不能接受。他说,要是他们不接受怎么办?
李非说,很简单,接受就谈;不接受就不谈。
谢罕和外地赌客老七谈了一轮,老七对店方的三个条件一个都不满意。跟谢罕磨了半天,条件谈不下来。最后老七跟谢罕说,算了,其他的我都不跟你争了,就是这个付款方式,你把它改成一个月分两次付款。一次付半个月的租金。
谢罕说,你这个要求我不能做主,不过我可以跟你向上反映。谢罕来找李非,被李非一口拒绝。
不行!
谢罕认为李非生意做得太硬,坚持说,人家又不是讲价,只是要求分两次付款怎么不行?
李非狡黠地笑道:你以为这种事能长久?
在会议室租出去不到一个星期,准确地说是第五天,省公安厅和省武警就来人把香州市新兴产业园的赌场一锅端了。据说此前省里给市里来过意见。市里有点犹豫,答应处理而没有处理。省里不满意,就直接动手了。赌客老七听到风声,丢盔弃甲逃了。
这场博彩盛宴就像一场财富的天文大潮,让香州服务行业大大小小的生意人赚得盆满钵满。钞票像被大水漫出鱼塘的鱼,遍地都是。捡都捡不过来。大潮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
几天以后,老七回到香水星河酒店,带了几个人来找到谢罕。说得可怜巴巴,要求退还半个月的租金。谢罕知道李非不会同意,要是同意李非就不会坚持一次收他一个月的租金。回复说这种情况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退租是不可能的。老七见好说无望,站起身把自己刚坐过的凳子踏在脚下,撸起袖子,把一条有刀疤的光胳膊撑在膝盖上,威胁说,看来这次不死个把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谢罕害怕真的闹出什么乱子来,赶忙跟李非去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