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府的时候,哥哥正从校场归来,见我发鬓有些散乱,忍不住拎着我的领子:“诶诶,小念念,这是去哪儿疯了?”
我见逃脱不掉,赶紧笑呵呵的应他:“哥哥,哥哥,今天怎么回的这样早?”
哥哥不接招,倒是挑了挑眉。
我叹了口气:“还不是翊予那个小东西,陪他玩了一下午,两岁小娃娃就已经很会折磨人了!”
哥哥无奈笑道:“这话自家人说说也罢,在外可不要口无遮拦。”
“是是是,啊——对了,哥哥……”我犹豫了一下,但这样……并不算对不起他吧?
“有心事?”
“嗯——嗯,今天我听宫人说,皇上——有一位皇子,好像母亲出身很……很不好?以至于——皇上对这位皇子,都不是很上心,几乎视若无睹。我呢——听得可怜,可是问了一下,却把她们都吓跑啦!我想哥哥和太子表哥从小一起长大,当是也很了解这些渊源,我就想问问你,这位皇子——是谁呀?”
哥哥大概是在思索我的描述,他最最疼我,自然是不会对我有什么隐瞒,想了半晌才道:“倒有可能是八皇子洹煦,他生母只是一介宫娥,皇上原先并没有想给她什么位份,却不想这位宫娥竟怀了身孕,而且即便诞下八皇子,也仍旧没有获得皇帝的宠爱,的确是可怜了些。”
我怔了片刻,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那……那位八皇子,是什么模样?”
“唔,记不太清了,他极少露面,很避人的样子,上次见到,也是两三年前了吧。白白瘦瘦的,养的不大好的样子。”
果真就是他了……想起他总翻来覆去穿的那几身衣裳,想起他总笑盈盈的模样,我心中突然堵的难受,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念念。”哥哥皱了下眉头:“你认识八皇子?”
我连忙摇头,迎上哥哥的眼神,却又不由自主的点了头。
哥哥哭笑不得,摸着我的头怪哉道:“傻丫头,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外人,你怎得为个外人这样揪心。”
他想了些什么又笑道:“你若是中意他,嗯……身子骨是差了点,不过大哥可以带他去校场照应几年,保证给你带个膘肥体壮的回来。”
我又羞又气,拍开他的手,跺脚道:“你可真是讨厌极了!”
我再也不好意思在这儿说话,转头就跑开了,此刻也只想躲进房间不出来。
只听得哥哥在背后起哄道:“怎么,还真是中意的呀?”
再见洹煦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有些终于知道了他是谁的得意感,心中又有些不安,怕他会埋怨我沉不住气。
夜深时我曾反复摩挲着他给我的玉玦,成色是真的不算好,可这大概是他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我抹着眼泪儿睡去,醒来后决定要给这个傻小子我能给的所有幸福。
“这些点心都是我爱吃的,正巧今天厨娘做了新的,带给你尝尝。”我把点心盒子递给他,然后戳着下巴扮乖巧。
洹煦歪着头瞧我半晌,不客气的打开,挑了一块杏仁糕,自言自语道:“这是念儿的脸蛋。”
见他吃的很香甜,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啊!这个坏蛋!
几口吃完,他又挑了块玫瑰糕,笑吟吟道:“这是……念儿现在的脸蛋。”
我终于绷不住了,脸上火烧火燎的,强忍着没发作,柔声问道:“好吃吗?”
洹煦咂咂嘴:“太甜了,我不常吃这样的点心。”
我默默的窘迫了一下,这坏蛋,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吧。”他拍拍手上的碎末,笑眯眯看着天空:“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敢叫我知道的事了?”
“啊?”我惊讶极了,连忙要想个应答的法子。
他却自顾说道:“若是平时的念儿,恐怕早就要跳起来揍我了,今天这样反常,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见我支支吾吾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道:“打听我是谁了?”
完了,他还真的什么都知道,我说不出话,等着他和我发火。
他却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也好,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我不安的拉着他的袖口:“洹煦……我从没介意过你的出身,我哥哥说了,只要你愿意,他就带你去校场锻炼几年,来日若能攒下军功,皇上定会倚重你的。”
洹煦有些吃惊,大概并没想到我的家人竟这样开明,呆了半晌才道:“那还真是要谢谢他了。”
后来不知道哥哥用了什么法子,真的向皇上请辞下来,将洹煦带去校场历练。
据哥哥说皇上本来就有意打磨几个儿子的资质,所以洹煦不过沾了哥哥们的光,获得了这个机会罢了。
南夏只能有一位皇帝,统领这个国家继续繁华下去,其余的手足就该化为武器,协助天子维护这个国家的太平。
不过可惜的是,校场那地方已划为军营重地,并不再是我想去便去的了,领皇子操练不比往日,这下子连哥哥都难得回家一趟了。
尔后两年我与洹煦只是书信来往,一字一句聊解相思。
偶尔也会收到大哥的家书,报过平安后便会夸一夸洹煦,说他十分努力,虽然天赋差了些,总归愿意以勤补拙,这都是好的。
我也终于安下心来,不再终日贪图玩耍,一针一线的学起女红。一双鞋,一双袜子,每每收到我的针线活,洹煦便要寄来一封书信。
【吾念卿卿,近日安好?日前送来的鞋袜均已收到,墨将军近日来吃醋的很,十双里竟不曾有一双给他。鞋袜早已够穿,针脚越发精进了,念及我心,深然以幸,切不必再多加,早日缝制嫁衣为好。】
我红着脸啐了一口,这坏蛋脸皮可真是越来越厚了。
却也转身厚着脸皮,去选了几份花样,每每想到这点,脸便要羞的滚烫。
只是只是,我万般没有想到,这封书信竟成了洹煦与我最后的告别。
我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眉的时候,丫鬟棉儿正在整放钗环配饰,好几次都弄乱了顺序。
我按住她发抖的手,缓缓问道:“你在怕什么?”
棉儿终于哭出声音:“不是怕……大小姐,我不是怕,我是真的舍不得您。”
她哭的太不是时候,一屋子做事的家仆顿时都撂下手里的活计,此起彼伏的抽噎起来。
我听的心烦意乱,但也算耐住了性子:“不要误事,还有一个时辰,宸王接亲的队伍便要到门口了,何苦叫别人笑话?”
锦儿跪了下来,再一次哀求道:“大小姐,夫人哭的肝肠寸断,您真的就硬下这个心肠了么?只要您愿意回心转意,锦儿替您出嫁,是死是活凭他去……宸王不是好人,他不是个东西,大小姐你不该作践自己啊!”
拢了拢身上的嫁衣:“这花团锦簇的刺绣,是我一针一针亲手缝制的,除我之外,谁配穿得?”
我好似微微笑起:“嫁衣制好时,洹煦的死讯也来了,是不是这衣裳永远缝不完,洹煦也永远不会死了?”
收到洹煦的书信没两日,这天下突然就起了剧变,盘踞北方数百年的萧氏一族终于变节,联同西荒野蛮落后的蛮族,东夷阴险邪门的胡人,对南夏的疆土造成了致命的侵略。
萧氏一族出卖了南夏的军事要据,鼓动数百年间不敢僭越南夏边境分毫的蛮族和东胡,他们并不仅仅是想侵占土地自立为王,而是实实在在的想覆灭南夏这个王朝。
你看,人就是那么容易信任眼前的繁花似锦,对萧氏一族的猜疑一年比一年还要轻,相信了他们世代归顺的鬼话,然后再被反咬个鲜血淋漓。
我大哥墨仁兮就在这样混乱的局势下领兵出战东夷,同去的还有仅仅才历练了两年的诸位皇子。
那场战役持续了第十三个月时,南夏兵力耗损已接近百万,全国不停不停的征召年青男子入伍,哪怕他们昔日不过是肩扛锄头的农夫,手持笔卷的书生。
其余百姓则是在家节衣缩食,播种粮食,宁愿自己少吃一顿,也要把粮草资源输送到战线,化为最坚韧的后盾。
可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明明前线捷报频频,说东夷战况优异,哥哥率领的军队,攻下最难的一道要塞后,便一路势如破竹,几乎要把胡人赶出边境千里之外。
人人都说东夷的战事不出两个月便能结束了。
可当战报再来时,带回的不仅仅是五十万军队覆灭的消息,还有洹煦被俘然后被敌人斩成碎块的事实。
“……将军冒死抢回这些尸块,他自己则命悬一线下落不明,卑职……卑职……”战报使者更咽的再也说不下去,母亲当即昏死过去不省人事,我只觉天旋地转,一切都那样不真实。
洹煦的身体就放在一个麻布袋子中,我一步一步的走近他,最后强撑着我的,就是我不相信他会就这样死去。
我一定要看一眼,看一眼才肯死心。
尸块只有少许的腐烂,干涩的皮肤像是被风干过一样。
这会是洹煦的手掌吗?骨节宽了这样多,已经有了厚厚的茧了,这个坏蛋,手明明是很好看的,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手那么好看的人了。
这会是洹煦的身体吗?上面竟有这么多深入沟壑的伤痕?
这是……我翻到一只脚,一只穿着鞋的脚,鞋面很脏但鞋底几乎没有什么磨损,歪歪扭扭的针脚,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这傻子,我咧嘴笑笑,眼泪汹涌落下,他一定是觉得要打胜仗了,才舍得换上这双新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