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季之四
入夜微凉,灯烛暗昧,数只麻雀栖息于韦卫客栈的树梢。进了房坐下,夏木辰侧目望去,只见房里的窗棂上也落了只胖乎乎的麻雀。月光如霜,如给地面铺上了银白色的冰。
夏木辰左思右想,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门口传来轻轻一声响,江逐径直推门而入。
他褪下外衣,挂于衣架上,边挂边皱眉道:“怎么这么暗?”
夏木辰看他分毫不把自己当外人,随意进自己的房,且一句解释也无,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江大人来做什么?”
江逐动作一滞,转过身来,看向他,反问道:“我不能来了?”说罢,走至桌前,撩衣而坐,拾起茶喝了一口。
“我请你来了?”
“那你准备茶做什么?”
“我自己喝!”
“为何有两盏?”
夏木辰怒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江逐蹙眉道:“我不懂你为什么发火。前几日如此,现在又是如此。你到底在气什么?”
夏木辰双眼陡然睁大,眼尾高高挑起:“你不明白?”江逐定定地看着他,只听夏木辰续道:“我等你向我解释。你瞒了我什么,你自己知道。洛神死了二十年,你就瞒了我二十年。”
江逐闻言,叹了口气:“此事我很抱歉。没想到你如此在意。”
“我当然在意!”夏木辰脸上已现煞气,“你真听慕容祈的话。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把他看得比我还重!果然救命恩人就是不一样。”江逐正欲解释,夏木辰不给他插话的机会,连珠一般,“洛神哪怕再冷漠,再无情,她也是我的母亲。想必你早就知道了,当年清山……她纵然不是,但,但也有苦衷。我身为人子,却连她何日陨落都不知道。你叫我哪有颜面……”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哽咽。
江逐面上已是僵硬,待夏木辰平静下来,方缓缓道:“木辰,你方才说,洛神是……”
夏木辰嘴角一扯:“纵有不是,亦有苦衷。”
“不,”江逐道,“你说她是你的……”
“我的母亲。”
江逐瞳孔收缩,语调仍是极缓:“……我不知道。”
夏木辰一瞪,脱口道:“什么?”
“我不知道。”
“……”
夏木辰道:“不会罢。”
灯火昏昏,衬得夏木辰面容怔忪。
江逐扶住额头:“是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续道:“如果我知道,断不会瞒你。”
夏木辰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江逐看向他:“你亲口告诉过我吗?”
夏木辰“啊”了一声,思索片刻,方道:“……确实没有。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江逐疲惫道:“对不起,木辰。”
“……”
夏木辰霎时发现自己无理取闹了,一颗心惴惴起来。只听江逐幽幽叹气。
“虽因清山一事,我稍有……洛神,但断不至于到了愿杀之后快的地步。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释怀。上神陨落,对三界而言俱是重创。”
夏木辰道:“江……”
江逐在烛光中低下眉眼,道:“你去霓裳谷之时,我便担心你……会离开。瞒着不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前些时,我惊闻霓裳谷异变即刻起身,待我火急火燎地赶去接你时,你却一把将我推开,冷嘲热讽。就在当晚,你便说想要回天界去!不出多日,沈依望果真来迎你,而你,二话不说便跟他走……”
夏木辰扑进江逐怀里,叫道:“师兄我错了!”
江逐道:“不,是师兄错了。把你留在巴山……本就是错。你是神,属于天界,而不是……”
“不,不是的。”夏木辰打断道,“如果不是时势不允,我恨不得一辈子留在巴山。我说过我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我不会离开你,你要信我啊。”
江逐抱住他,低声道:“哦?”
“嗯!”夏木辰有些扭捏,“你知道为什么。”
江逐终于轻声笑了。
夏木辰从他的怀里起来,发现桌上的茶已经凉了。这个客栈果然豪华,就连茶也是上等。夏木辰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将凉茶灌进肚子里,借此掩盖此刻的不自然。
江逐亦从容地把凉茶喝了。
待茶饮尽后,江逐又道:“木辰……你,洛神……”他语调变得沉重,“节哀顺变。”
夏木辰拈着茶杯,沉默片刻,方道:“罢了,不用安慰我。这是她的选择。”或许因为洛神于自己而言更像是天神,而不是母亲,他至哀却不伤。夏木辰在心里想了想,选择隐而未发。
一阵凉风吹过,梧桐瑟瑟其叶,夜间一任幽寒。红烛泣泪,客栈里却一片朦胧。蜡烛要燃尽了。
夏木辰望着江逐,终于道:“江逐,我不是疑心你……只是提醒你。黄泉之事,加上如今的怨气、岩浆……近年来的大小事实在蹊跷。务必留个心眼。”
江逐抬眸,直截了当道:“鬼界确有密谋。”闻言,夏木辰敛眉不语。“但我不知,”江逐续道,“知此事者,恐怕只有慕容祈,和那位大将军了。”
“周苍雪。”夏木辰默然道。
“近年黑雾频发惹人怀疑,我将调查此事。此地岩浆的出现却是不祥。”
夏木辰叹息:“三界的劫难,要来了。如此危急存亡之际,黑雾四起……真不知鬼王到底想做什么。”
江逐顿了顿,端详夏木辰的面色,终道:“我以为他所谋,未必是坏事。”
“……”夏木辰收起沉重的神色,抿然一笑,抬手一点,烛火瞬间暗淡了几分,“师兄说得极是。阿祈乃我亲弟,更是鬼王殿下,我自然不会空口无凭地指责他。师兄放心罢。夜已深了,师兄请回。”说罢,夏木辰先行起身。
与此同时,窗边传来“唰”地一声轻响,银白色的帘子骤然被拉上,掩去了一片地上霜。
夏木辰回头:“你这是何意?”
江逐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夏木辰身后,唇边含着一抹笑:“师兄什么意思,木辰还不明白吗?”
夏木辰挑眉道:“哦?”
江逐无声叹气,道:“仅仅就事论事,慕容祈行事如何尚待考究。他是鬼界的鬼王。”衣衫摩挲声响起,江逐轻轻抚上夏木辰的脸,拂过脸上的红痕,“而你是我的。这醋不值得吃。”
夏木辰欣然道:“谁说我要吃了,又不好吃。”
烛光彻底熄灭了。
万籁俱寂,捣衣声亦歇。
又过了多时。
韦卫客栈,一声呜咽,一个声音道:“疼,疼!”紧接着,呕哑嘲哳的声音停了下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方才给你……那么久,怎么还疼?”听上去忍耐着什么。那个声音又道:“用油膏。你带了油膏吗?”窸窣翻找一阵,低沉的声音更沉了:“来得急,没准备。”“……”声音带上了少许哭腔和怒气,“你……”“真的很疼?”话音里带上了愧疚。“嗯……”听上去像是在撒娇,“你太大了……”静默了一阵,“不是我的问题,”声音里含着宠溺和揶揄,“是辰辰太紧了。不疼,乖,插松了就不疼了,放松一点,来……”
夜风萧瑟,缺月冷冷。站在宝车边的人终于听不下去,右手虚握成拳,而后缓缓松开。
“散。”
客栈里的一处,一只栖息的鸦雀飞起,飞到了客栈外的树梢头。
翌日清晨,夏木辰醒过来,全身上下清爽得不行,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江逐昨晚还是很克制的,夏木辰心想,自己除了屁股有些疼以外,其他地方倒还好。
江逐正坐在桌前喝茶,温声道:“起来了。”
夏木辰翻了一个身:“被子里好舒服,天有些冷,我没穿衣服,起来会被冻着的。”
越来越娇气了。江逐道:“我给你穿?”
夏木辰勉为其难道:“好罢。”
江逐把睡得暖洋洋的夏木辰从被子里捞出来抱进怀里。夏木辰的白屁股被趁机掐了好几把,夏木辰拉过被子盖住,瞪道:“先穿衣服!”
江逐兜住夏木辰的头,给他穿中衣,于耳畔轻声道:“怎么没看见肚兜?”夏木辰没听懂,等江逐给他系上腰带时才明白过来,脸色爆红:“你!流氓!”
江逐哂笑:“我是流氓,便宜也占尽了。”
夏木辰穿上靴子,站起身捂住江逐的嘴:“我是男人,不准调戏我。”
冷战过后,两人愈发蜜里调油。沈依望猝不及防见夏木辰和江逐从一间房出来,又见夏木辰颈上红痕,心下痛骂:“奸夫淫夫。”
早在很久以前,沈依望便心存疑惑,后来暗中确定,过了这么久,总算亲眼证实了,暗中确定和亲眼证实可不一样。如今沈依望不觉其他,只觉不堪入目。
简单用过早膳,几个人从客栈出发。昨夜,韦宗睿已下令疏散全城百姓,尽量减少伤亡。今日一看,裂缝好像有了扩宽的趋势。
沈依望试了百八十般术法,却依旧探不到裂缝深处的事物。昨日的岩浆显然不是幻觉,夏木辰道:“实在不行,回天界取了山河社稷笔,向沂原画上一笔,也不是不可以。”
“已经有人这么试过了。”沈依望神色晦暗,“不行。”
夏木辰意识到了严重性,这东西,不是普通的缝隙。思及昨天的净化之术似乎有用,夏木辰遂再次施展了一番。韦宗睿在一边惊讶道:“裂缝愈合了一些!”
江逐同夏木辰并肩而立:“不知度化是否有用?”
“忘了问,”沈依望看了过来,“昨日的黑雾是怎么回事?”
绝正站在不远处,风送来了沈依望的话,江逐尚未答话,绝先开口了:“那好、好像是怨灵聚集在了一起。”
沈依望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道:“你是谁?”
韦宗睿道:“车夫呀,昨儿个不是介绍过了吗?”
夏木辰心知绝的存在感不强,听沈依望道:“一个车夫而已,插嘴作甚?”
夏木辰蹙眉道:“尧予,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和江逐的车夫又不是普通的车夫,他本事大着呢,以前是在黄泉开船的。”
沈依望眼角一抽,只听夏木辰问那车夫:“你可知哪来的怨灵?”
“……”绝被沈依望吓住,愈发懦弱,踟蹰了半天,“这些怨灵……好像一直都存在。”
夏木辰一愣,同江逐对视一眼。江逐道:“此地并无怨气。”
“我……也许说错了。”
夏木辰心知绝于黄泉开船多年,对怨气的感知能力远非常人可比。沈依望在一边又道:“那你现在可能感知到怨气?”
“能、能罢……”
“在哪里?”沈依望和夏木辰齐声道。
韦宗睿站在一边听着,疑惑得不行。这些道士真不像正常人,什么山河社稷笔什么度化,什么怨灵什么黄泉开船——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韦宗睿想了想,决定不去想了,世人皆道修道人有些神经兮兮。胡言乱语,大概是他们的通病。
绝犹豫地不开口了。
“他到底行不行?”沈依望对鬼界的人向来没有好感,“不行就不要逞英雄。”
夏木辰温声道:“绝,想说什么就说罢。”
绝抬头觑了夏木辰一眼,迟疑道:“花蘅君当心……好像……就在附近。”
“什么!”
江逐立即向地上的裂缝看去。
“轰隆隆——”
“什么声音?”韦宗睿左右一看。夏木辰看向地面,瞳孔瞬间收缩:“小心,快向后退!”
众人连忙向后数步。只见裂缝眨眼间再度扩宽了一倍,众人再向后退,裂缝再度扩大,大小已十分可观了。夏木辰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亮出花眠,手指沿剑柄滑向剑尖,光芒仿佛被夏木辰一点点推上去一般,于顶尖聚集,击向地面,沈依望也使出净化之术,一橘一黄的两团光同时罩向地面——裂缝不再扩大了。
韦宗睿及一众官兵皆面无人色,韦宗睿大力拍着胸口:“还好有用,还好有用啊!”
他高兴得太早了。夏木辰、沈依望、江逐,以及绝,四人探头望向裂缝,但见深不见底的裂缝底一点暗红缓缓亮起,尔后愈来愈亮,整个地底全部充斥着红色,这是……
夏木辰失声道:“岩浆!”
江逐回身,厉声道:“还不快跑!”
韦宗睿回身,顺着江逐的话道:“快跑啊!”众官兵忙不迭地向后跑去,颇有丢盔弃甲之态。韦宗睿见道长、车夫都没跑,自己作为知府的公子,更不该跑了,遂大义凛然地、坚定地立于原地。但他不知道道长和车夫神是神、鬼是鬼,这么勇敢就不合时宜了。夏木辰见韦宗睿还不跑,喝道:“韦二,还不走?等着被岩浆喷死?”
韦宗睿正色道:“本公子是一个勇敢的人。”
江逐二话不说,勾起一阵风,直接把韦宗睿送得没了踪影。
“……”沈依望蹙眉看了过来,“你把他送哪里去了?”
“和那群官兵在一处。”江逐面不改色。
此举亦合沈依望之意,沈依望看起来挑剔不满,心里却很是赞同。夏木辰大声道:“尧予君呐,你放心好了!江逐可是一个好人。”
“人?鬼罢。”
夏木辰挑起一边眉毛:“有长得这么像人的鬼么?”
绝在一旁嘀咕:“卑职不像人……”
三人俱听到了绝的话,沈依望的眉挑得比夏木辰更高:“须知鬼界的鬼看起来都是人样。”
“那江逐就是一个最像人的鬼。”
风顺着山丘向低处吹来,江逐无奈道:“别说了。”
几个人随时警惕着地缝,夏木辰、沈依望早已执了剑,江逐也将半缘握在了手里。沈依望往半缘处看了看,面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众人等待了良久,什么也没发生。
沈依望走上前去:“本君先瞧上一眼。”夏木辰忙道:“小心。”沈依望置若罔闻,走近了地缝。
“哗——”
明亮的红色直冲天际,沈依望急速一刹,伸手一挡,猛地向后退去。夏木辰冲上去扶住他:“你没事罢?”
沈依望一条手臂尽数被烫,十分骇人,面上抽了几抽,一看便知正强忍着痛。江逐大步上前,食指与中指并拢,正要朝沈依望受伤的手臂划下,沈依望咬牙道:“不必了。”说罢,左手向右臂猛地一拍,伤口瞬间愈合了大半。江逐也不恼,淡淡地收回手来。
岩浆持续喷射,眼看就要喷到他们这里来了,站在后面的绝焦急道:“各位大人……避一避罢!”
夏木辰凝眉不语,扬手洒出飞花,花瓣呈螺旋状飞至岩浆,顷刻便被吞噬。夏木辰倍感意外,江逐已揽过夏木辰,扭头对沈依望道:“先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等着!”沈依望打出一道结界,岩浆落下,冲不破这层结界,沈依望道:“先试试看能不能封住!”
夏木辰沿着地缝飞速看去,面色登时一变:“不好了,地缝又伸长了!”他抻了抻江逐的袖,“它向城内去了!”
江逐一凛,当机立断:“快些去阻止。”
夏木辰问沈依望:“我要去城内了,这里便拜托你啦!”
“废话少说。”沈依望双手结印,“务必减少伤亡。”
谈话间,江逐已御剑向前了,夏木辰紧随其后,绝左右为难,决定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