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无主之地（十）

沿着通向中街区的路再走5分钟，女孩在一处屋顶大烟囱冒着热气的店铺前停下。

女孩掀开暖帘，走到高高的收银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半个指甲大小、纸张薄厚的小晶石，仰头放在收银台上，指指自己又指指黎白安。

肥头大耳的老板娘瞄了她们一眼，厚厚的手掌扇了扇，示意她们可以进去。

黎白安万万没想到，原来不是她这个冷酷之神解救可怜少女，而是地头蛇少女款待外来客。

这间浴场像是20世纪末深藏在居民区里的澡堂子，设施简陋，但是热水管够。

黎白安的生活品质要求不高，只要满足设施基本需求，她就觉得足够了。

澡洗得非常舒服。

回去的路上，连腼腆的女孩走起路来都变得轻松，甚至不再觉得黎白安是刚认识的陌生人，还指给她看路边黄色的奶油花。

她们这次没有走来时路，女孩有意带她熟悉周围环境，等快到于拙家门口时在拐进房子半米宽的巷子里，从西侧墙洞钻回去。

路过于拙邻居家时，黎白安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穿着白色背心的胖男孩坐在巷子旁边、邻居院子门口边扇蒲扇，边盯着她们。

女孩发现了小胖子，没有闪躲，反而热情地向小胖子挥了挥手。

小胖子面无表情，三白眼，嘴角耷拉着，看起来十分不善，胖乎乎的手却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伸向女孩。

在任何物质贫乏的地方，糖都是稀缺资源。

女孩高兴地接过糖，将其中一颗递给黎白安。

“小玲，别给她，留着自己吃。”小胖子用未变声的嗓音没好气地说。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胖子低声说说了句谢谢，坐在小胖子旁边的长凳上打开透明包装纸，还是将第二颗糖果偷偷塞给黎白安。

黎白安见女孩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在长凳另一边坐下，半自言自语道：“原来你叫玲。”

女孩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长凳上一笔一画慢慢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三千院玲。

玲朝她笑了笑，含着那块糖，走进小胖子家的院子里，小胖子头也不回地说：“最近没有新的纸质书，粉色那个移动硬盘里倒是有几个新的电子书，你自己找吧。”

“嗯！”院子里传来小玲轻快地应答声。

在门口乘凉的只剩小胖子和黎白安两人。

故作高冷的小胖子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喂，你从哪里来？”

“希尔市。”黎白安坦然回答道。

“我是说你来自哪个下街……希尔市？”小胖子目瞪口呆，“你从外面来？”

小胖子侧过身仔细打量她，“总听说有异乡人上岛，但我还是没见过，那些人一旦踏上查布林，要么一辈子在下街边缘挣扎，要么寻求某种势力庇护，我还是第一次在我们这种良民街区见到异乡人。”

黎白安耸了耸肩，她觉得自己没有特别的。

“我叫尤格。你呢？”小胖子来了兴趣，挪挪身子，面向黎白安说。

“黎白安。”

“你跟我说说外面的世界呗，那里是不是处处都像下街区的地下城？不，希尔市在磁层内，不用估计电力问题，一定比地下城好十倍。希尔市一定是建筑高大、灯火辉煌、科技代替一切。”尤格充满幻想地说。

“繁华的地方可能是吧，同时摄像头无处不在，你的所有人言行都被记录在册。通过分析你的基因、出身、行为模式就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人生不再存在奇迹，一切都是可预见的数据。”黎白安淡淡开口。

尤格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说：“太可怕了。”

黎白安笑问：“你从没想到过科技的负面影响吗？”

尤格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不是完全没想过，你这个新来的肯定不知道，其实我是一个小说家，不是编写代码程序让ai干活的那种，而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写。”

“真是少见。”黎白安自从在这个世界上醒来，几乎没看到过多少有关内容创作者的新闻，包括且不限于作家、画家、书法家、雕塑家、歌唱家、词曲家等等。

科技的快速发展已经容不下多少非功利性思考，已经没有悠哉生活的闲心，更怠于思考美。

“是啊，创作者在现在算是小众了，好在总有小部分读者看腻了同质化的内容找一些新奇的内容来读，我还能养活自己。”尤格拇指向后一挑，指了指身后院子角落纸箱子里的面包。

“嗯……那你为什么不学习写作程序算法，创作大众喜欢的内容呢？”黎白安心不在焉地说，她不会长久留在水蓝星，因此对创作者这种长线工作群体并不关心。

尤格抿着嘴，“别人总说我像20世纪的人，因为我没有亲人，把我养大的机器人是上世纪的产物，它教会我的也是老掉牙的那一套，什么真诚表达、表达自我。没办法，第一次学会的事情印象最深，小众也无所谓，我不喜欢那些同质化的东西。”

尤格用蒲扇遮住脸，懒散地打了一个哈欠。

小胖子竟然还是理想派。

尤格说的有一点黎白安很赞同，她也不喜欢同质化的东西，还要外加一个□□，因此尤格说得这么诚恳，她也不想敷衍尤格，手指点着自己的手肘思索着说道：“人类趋向保守和探索未知都是本能。如果内部过于同质化，再新奇也变得普通，那么自然会向外部探索，反复循环，正常规律。”

尤格苦笑说：“是啊，就像我们这些生长在查布林的人，十个人里至少有八个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是真正行动起来的、志同道合的人少之又少。我一个人制造不来繁荣，撼动不了现实。我没有赚来那么晶石，也说服不了他们。”

黎白安眯起眼睛，“这让我想起一词——资本。查布林是另一个版本的希尔市，财团的家伙们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但是希尔市不是查布林的未来，而是查布林的过去。”

尤格神情一震，脱口道：“不可能！”

“想必你听说过20世纪流行的‘赛博朋克’文化，人活在控制论的算法之中，当机器比人类更优化，人类成了废弃的死机器，死机器的聚集地就像……”黎白安忽然不再往下说。

明明是在向尤格表明自己的观点，但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被自己说的话启发了。

黎白安站起身，朝院内说：“玲，我先回去了。”

话音落下，三千院玲从院内跑出了，把看到一半的平板电脑塞进尤格手中，带着黎白安从墙上的破洞钻回房间。

黎白安径直走向客厅，于拙仍是一个多小时前的样子，坐在光脑前一丝未动。

她在于拙旁边的床沿坐下，膝盖交叠，手在于拙眼前一晃，“喂，轮到你兑现承诺了。”

于拙恋恋不舍地自屏幕上收回视线，扭过头来说：“问吧。”

“你最好坐得舒服一点，我有不少问题等着回答呢。”

于拙只好侧过身来，认真地看向她。

黎白安随手拿起电脑桌的面包袋，“先说这个，上街区既然有多余的面包，为什么不雇佣下街区的人从事生产，而是每天免费投放不足量的面包？”

于拙从黑色微卷的中长发间露出知道原因的淡淡微笑，“每天早晨下街区的边缘会发放面包，这是我自小熟知的规律，因此习以为常、不加思考，直到我组装了这台光脑，进入网络世界，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生，才发现这种不劳而获的、鸡肋的资源确实很奇怪。”

“我有一个猜测，”黎白安将面包放回原处，“上街区的发展完全不需要新的劳动力，发放面包是出于人道主义和优越感。”

“我认为主要是告诉来抢面包的人差距永远存在。你不能指望一个为了破土发芽就消磨尽所有力气的人长成参天大树，这些人只能永远抬头仰望天空。”于拙感叹道。

“做出这个决定的人不是出于真正的善意，这个人是查布林王吗？”

“谁知道呢，不是王就是王手下的大臣，反正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没有想过让岛回到磁层内吗？查布林有这么多晶矿，动力应该足够吧。”

“恐怕不是动力的问题，如果王室回到磁层内。世代控制晶矿的优势就没有了，磁层内的城市都如此发达，分分钟就把查布林占领了。”于拙冷哼道。

黎白安目光一凝，刚刚脑中有什么闪过，是一个潜藏在理智之中不易被发现的问题，像是一层层床褥之下的那颗豌豆，似有若无地让她觉得不对劲。

她一点点回忆到达查布林岛上发生的一切，沉默了近2分钟后，忽然问道：“查布林既然有王室，为什么会被称为无主之地？”

于拙咧嘴一笑，“有趣的问题，但不够刁钻，大多数在查布林长大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查布林最早不是一座孤岛，而是大陆的港口，核爆之后脱离了大陆，在洋流的作用下，一路漂过磁层，因此这座岛不再受原先城市的管辖，不再属于城市联盟。现在的查布林王是三十年前通过厮杀争夺到的，目前只到二世，说白了不过是在这座岛上称王称霸，没有什么传承。”

黎白安缓缓点头，表示自己消化了这些信息，又问：“那这里为什么叫查布林？这座岛在脱离大陆之前叫什么，属于哪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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