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黄粱一梦(二)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安锦歌。
但是没有新郎出现,没有人回答她。
她独自站了片刻,兀然转身进了洞房。
谢陆离三人站在门外看了会儿,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不能等到晚上闹洞房。
“我们去找坟。”夜成空道,“不能让他们拜堂,不然一切都晚了。”
这是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背靠着将军府,连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谢陆离走在最前面,他施了个除暗咒,指尖带着微黄的亮光往前探,前方立马就一览无余。
谢陆离凝视着前方的林子,将军府的大红灯笼还亮着,艳红的光从树林的空隙间四面八方地寻过来,就照在那些发黑的石头上。
谢陆离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不走了啊!”温念直挺挺地撞上他的后背,不满的嘟囔着。
林子里静悄悄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没路了。”谢陆离说。
他侧身让出位置来,以便他们能看清前面林子。
那是一片坟场。
温念脸色发白,惊恐地拽住了夜成空的衣角。
“大……大师兄……”他哆哆嗦嗦地开口道,随即便被打断了。
“别说话!”夜成空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谁的声音?”
谢陆离和夜成空对视两一眼,突然齐齐地低头看向坟包。
好像是有人在唱歌,又好像是在嘶吼,嚎叫。那些声音是从坟里传来的,声音从山的那边一层一层蔓延过来,回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夜成空掏出了张照明符咒,捏成了球从脚下滚了出去。
照明符发出短暂的光亮,所经之处全是鲜血,像是从泥土里蔓延出来的一样,渐渐渗透出来,腥甜的铁锈味浓郁起来。
“……好像真的有人在说话。”温念道,“是歌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歌声变大起来,逐渐能听见号角声了。
“是战歌!”温念一顿,随即肯定道:“是古月国三十年前的战歌。”
谢陆离抓了抓头问:“你怎么知道?”
温念放松了些,不过还是抓着大师兄的衣服不放,又道:“藏书阁有本《古月平元志》,讲的就是古月平元年间的事。”
温念看了眼大师兄示意的眼神,略微思索了下就娓娓道来,“平元年间,南康国起兵侵犯古月国,古月皇帝派出了最年轻的将军,皇帝封他为镇西大将军,命他率十万大军对阵南康三皇子所带领的二十七万将士。”
“那……赢了吗?”谢陆离问。
这个问题就显得有些蠢了,十万对上近三十万,结果不用想也知道,谢陆离大概也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结果温念却道:“赢了。”
“南康三皇子被斩,头颅悬挂于□□之上示众,三日后南康投降,所剩的三万大军全线撤退,但是……古月国的出征士兵无一生还。”
夜成空看了眼前边儿黑黢黢的坟包,问道:“现在想来,那个大将军应该是张元青,但是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妻子叫安锦歌啊?”
谢陆离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估摸着安锦歌怕是以为张元青没死。”
温念摆摆手:“她肯定知道张元青死了,不然也不会变成织梦妖,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做个美梦,现下看来她的美梦就是和张元青成亲了,只是她为什么要把整个江宁都拽进她的梦呢?”
夜色深了,刀剑声减弱,只剩下一个男子无力挣扎的声音,好似临死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情真意切地低声呼唤着:“……锦娘……我………”
“来不及了。”夜成空脸色很难看,他语速极快地说道:“天黑了,已死之人不能复生,否则她不会在梦境里织一个坟场。如果她等不到新郎入洞房,要是她疯狂起来梦境崩塌,我们谁都出不去!”
“……那,那现在怎么办!”温念着急起来。
谢陆离捏紧了树枝,低声道:“挖坟。”
夜成空顿了一下,赞赏道:“对,挖坟。把张元清挖出来,送到安锦歌的洞房里去。”
“那,那这里这么多坟,哪个才是张元青的?”温念愣了一下。
“还记得喜帖吗?上面有他们的生辰八字,温念,你的功课一向很好,你能算吗?”谢陆离从袖袋里掏出早上顺手拿的喜帖递给温念。
温念接过来毫不迟疑,捏着手指就算起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确定了方位。
说干就干,谢陆离立马开挖,果不其然挖到了身着金丝铠甲的尸体。
尸体已经快要白骨化,还能看见七零八落插进胸腔的毒箭和匕首,谢陆离仔细地检查一遍,又从他手里抠出来一块儿月牙环佩。
他留了个心眼儿,把玉佩揣进了兜里。
“就是他了,抬起来我们让他入洞房去。”温念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动身,突然间天塌地陷,连树木都变得扭曲起来。
“坏了,梦境要塌了!”夜成空大吼:“跑!跑到将军府去!”
可是已然来不及了,脚下的地面一寸一寸皲裂开来,高耸入云的大树摧枯拉朽地往下倒,鲜红的怨气从地面的裂缝往外冲。
跑不掉了,谢陆离回头一看,路不见了。
一时间耳边杂乱起来,号角声,弓箭离弦的簌簌声、惨叫、求饶、战马的嘶吼。
还有温念惊惶中叫大师兄的声音,树木倒下的轰隆声,怨气发出的哭泣。
那道鲜红似血的怨气中不知何时变成一具张牙舞爪的骷髅,眼看着就要爬上温念的身体了。
他们三人都施展不出法力,唯一能用的只有随身带着的几道高级符咒,能用的都用了,此刻实在是什么保命的都找不出来,眼看着就要火烧眉毛命丧于此。
谢陆离咬了咬牙,在一片混乱中摸出了阮行云临行前留给他的传送符,撕拉——一声,就把符咒撕开了。
“……你们在干什么?”四周突然就安静下来,好像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谢陆离没捏住符咒,眼看着它化为灰烬消散了。
那道冷清的声音淡淡问道:“怎生弄成这副模样?”
林子上空有金色的灵气压住了那些鲜红的怨气,阮行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被传送过来,他没御剑,稳稳地就悬在半空中。
“……阮,阮仙君!”夜成空最先回过神来,先迎了上去,喘了口气解释道,“本来是除一个织梦妖的,不知哪里出了错,惊扰了织梦之人。”
“梦,梦境塌了,还好您来了!”温念还后怕着,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阮行云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只问道:“可知错在哪里?”
温念想不出所以然,悄悄低下头去。
阮行云背着手扫了他们一眼,说道:“谢陆离,你来答。”
其实谢陆离也不知道错在哪里,不过他悟性高,回想了两道就有了大致的猜测。
他犹豫了会儿,才说道:“是因为我们动了坟?”
他抬头看见阮行云眸子里一闪而过的赞赏,有些高兴。谢陆离心里有了底,弯起嘴角来,继续道:“将军府是为了迎娶安锦歌才修的,可是这府上风水看起来却是给死人住的,故而我猜,将军府是活人为了张元青修的,这个坟就是安锦歌立的,而且是她化妖之后的事,她不敢扰了张元庆的魂魄,于是干脆就把整个战场都挖过来了。”
谢陆离不自觉就低了声音,他们三人已经是狼狈不堪,唯独阮行云一袭白色的云锦中衣,满头银发只用不知什么红线胡乱系在一起,看起来并不慌乱,倒多了两分慵懒的困意。
“继续。”阮行云斜撇了他一眼。
“整个战场的亡魂都没被超渡,他们入不了地府轮回,只能在林子里不见天日的躲着,可是刚才我们挖了坟,惊了魂,他们全都醒了,自然惊动了安锦歌,此刻……”。
“夜成空。”阮行云伸手点了点他,道:“你来说。”
搞了半天是轮流教学,现场点评啊。温念还以为此番闯了祸要收责罚,此刻松了口气,悄悄推了推夜成空。
“阮仙君。”夜成空挠了挠头,有些紧张。
“我觉得谢师弟说得不错,而此刻……梦境突然崩塌,或许是安锦歌发现我们在挖坟,她自然不会容忍我们的行为,要用这林子把我们吞掉。不过看起来她好像知道张元青已经死了,她编的梦有些古怪。”
他说完就站好了,乖巧紧张地等待阮行云说话。
阮行云低头看了眼自己粘上泥土的鞋尖,使了个出尘诀才说道:“你说得也不错,只是有一点不太对。”
夜成空闻言,立即就抱拳道:“请阮仙君赐教!”
“莫急,”阮行云道,转了头去看温念,“温念。”
温念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当下就站出来,乖巧开口道:“我……我觉得,他们说的都对,我没什么别的见解了,只是觉得张元青的死有些古怪。”
阮行云挑了挑眉,道:“说来听听。”
“是这样,”温念挠了挠头,回忆道:“我之前问了百姓,他们说大将军是打了胜仗,要凯旋而归迎娶安家嫡女,而且藏书阁的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可是这个坟场分明是战场,都是将士的亡魂,因此我觉得有些古怪。”
谢陆离悄悄地看了眼阮行云,他师尊此刻正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能从他后颈上看出缠着的红线来,模糊间还能看到后颈上的一大块淤青。
师尊他受伤了?
谢陆离不知为何有些担忧,又不知这种担忧从何而来,生生地把到嘴边的关怀咽了下去。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阮行云开口了。
“现在我再来同你们讲讲,刚才我说不对,是因为安锦歌要杀你们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让你们挖张元青的坟,而是因为她不想醒过来,不想看见他的尸骨。”
阮行云念了句诀,道:“我设了屏障,现在你们应当可以用法术了。”
谢陆离试了试,果然能运转灵气了。
“再来回答温念的问题。”阮行云说,“夜成空,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他低声道,惊讶地看了眼安静的坟场,道:“一般的织梦妖都是不知不觉就入魔了,可是安锦歌不是,她是清醒地求来了这个诅咒,她是心甘情愿地想织一个梦,织一个现实的梦。既然她有这么大怨气,那么张元青一定是死于她无法伤害之人算计,否则她早就去报仇了,何谈入魔呢?”
“不错,此番下山的任务稍有些难,这个织梦妖对你们来说不算简单,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很是不错。”阮行云夸赞道,“既如此,随我去看看安锦歌的梦吧。”
谢陆离跟在他身后随他往林子外去,他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咬了咬唇。
这个人一直都这么冷静吗?冷静地分析问题,冷静地被传送过来,冷静地教他们如何处理妖物。
……他从前也是这样教别人的吗?也是这样……教导谢辞暮的吗?
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嫉妒。
谢陆离闭了闭眼,行走见能听见落叶被踩碎的声音,梦中大概是夜晚,阮行云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应该正在床榻上休息,只是匆匆地穿了鞋袜,随便拿根红线草草系了头发。
他的背影看起来清瘦但挺拔,拨开挡路的树丫时被不慎划伤了指关节,小小的血痕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让人想含进嘴里舔去那冒出来的血珠。
“到了。”阮行云突然停下来,道:“这就是她的梦之源。”
谢陆离从他身后探出头去,只看见林子外一片平坦,那里还看得见山坡和将军府?就连身后的树林,也逐渐在大雾里消散了。
街道繁华,夜幕昏沉,万家灯火齐亮,安锦歌提着一盏九转琉璃莲花灯站在河边,踌躇不定。
“小姐,快放下去吧!”她身边的丫鬟兴冲冲地道。安锦歌犹豫了会儿,小声问道:“真的没事吗?万一……万一被别人捡到了可怎么办?”
另一个丫鬟就沉稳多了,只道:“乞巧节大家都这么做,就算被别人捡到了,那定然是缘分,小姐何必担心呢?”
安锦歌咬了咬唇,蹲下去小心地把河灯放进水里了。
河面上倒映这桥上灯火,彩彻沉浮,莲花河灯晃晃悠悠地入了水。
安锦歌拨了拨水流,想让它走得更远些。
“云销,雨霁,我们走吧,去猜灯谜!”安锦歌看着河灯汇入了主流,在一大片河灯里看不太分明了,才放心了道:“今日肯定很热闹!”
她沿着河道小心翼翼地走,怕被弄脏了鞋袜,走上拱桥的时候却顿住了。
河对岸有个英俊不凡的男子,腰间配了把宝剑,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手里抬着的正是她刚才放下去的九转莲花河灯。
“你!”安锦歌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云销自然也看见了,提着裙子就冲上去理论。
她斥道:“你是什么登徒子,怎么拿着我家小姐的莲花灯!”
那男子看着安锦歌快要哭出来了,快步上了桥,连连拱手道歉,脸都红了半张:“在下不是有意的,只是,只是看它搁浅在岸上,想送它回去罢了,实在抱歉,在下现在就归还于你。”
云销一把抢过莲花灯,怒道:“我看你就是有意的!哪家的男儿郎会偷河里的花灯!雨霁,我们压着他去见官!”
那男子更着急了,连连摆手,解释道:“在下真的不是登徒子!”
“云销,”安锦歌别过脸去不看他,小声道,“听他解释。”
“多谢姑娘谅解,”他鞠了一躬,道:“我此行是要回府,路过河道,见有一盏河灯被挤上了岸,心想着,大家放河灯都是为了祈求姻缘圆满,被挤上岸总归不是一个好兆头,所以才想着把河灯放回河里去。”
安锦歌听完,脸色稍霁,转过来问道:“那你怎么一直拿着它?”
男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岸边全是莲花灯,这盏放下去,另一盏势必要被挤上来,所以……”
安锦歌这才认真打量了眼男子,笑着道:“没想到你是个好心之人,既如此,我也不追究了,你走吧。”
说罢她提着灯,转身就打算离去。
“姑娘!”
“怎么,你还有事?”她转过来,问道。
“你要不要,要不要我帮你把莲花灯放到河中间去?”他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通红。
安锦歌思量了片刻,才把灯递给他,“既如此,你去放吧。”
男子点了点头,拿着灯腾空而起,足尖轻点,飞也似的就放了河灯。
那盏河灯晃荡在空旷的河中央,莹莹的烛光照亮了水面,煞是耀眼。
“好轻功!”河边有人鼓掌喝彩,接连夸赞道:“身轻如燕,定然是个好儿郎!”
那男子什么都没说,有落在了安锦歌面前,道:“姑娘,放好了。”
安锦歌双颊发热,指尖绕着衣角不肯抬头,片刻才回:“多谢公子,我是安府嫡女,安锦歌,有缘再见。”
“姑娘言重,不过举手之劳。”那男子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张元青。”
他行了礼就直起腰来,低头时撞进了安锦歌的眼里。
有人放了烟火,把女子一张脸照得娇艳,那是一张江南水乡才能养出来的脸,纤长的睫毛,小而挺翘的鼻子,嫣红的丹唇。
发髻上插了根梨花簪子,更显得清丽动人。
安锦歌也呆呆地看着他,一时说不话来。
“起——灯——”不知是谁在喊。
河两边,拱桥上,少女们叽叽喳喳地相互簇拥借火,点起了孔明灯来。
它们慢慢地鼓胀起来,如同即将升空的星辰,熠熠生辉,此时还没有完全飞走,只是绕成一片灯海,华丽又温暖地包围着他们,像是一场画本子里才有的梦。
“……你……”张元青怔了会儿,低声道:“要不要放灯?”
云销雨霁大概是被人流冲散了,安锦歌没太在意她们,咬了咬唇小声道:“可是我的丫鬟不见了,我的荷包也没带。”
“没关系,我给你买。”他笑了笑,道:“那我们快去吧,错过吉时就不灵了。”
他带着安锦歌下桥去买了灯,却在祈愿时犯了难。
“要写什么呢?”安锦歌问他,“是你买的灯,我们各写一面吧,不许偷看!”
他们一人托着一边,烛火缓缓燃起来,他们的灯也飞上了天。
“小姐!”云销和雨霁从人群里挤出来,松了口气道:“还好没走丢!”
“既然我的丫鬟来了,那我也要走了。”安锦歌红着脸给他行了个礼,道:“多谢张公子替我买灯。”
张元青摇摇头,道:“不必言谢,有缘再见。”他说完就离去,没入人海里再也不见。
安锦歌也随着丫鬟打算离开,只时离开时没忍住,还是抬头看了一眼。
那盏孔明灯正在上升,摇摇晃晃的转了半圈,那一面正好是张元青写下的祈福。
他的字不端正却苍劲有力,在灯火的照耀下格外清晰。
——自在惊鸿一瞥中被她看了个分明。
他……求的也是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