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谢十一
江阳三十六年,隆冬,暴雪倾盆。万里雪原之中,散落着无数邪祟尸体。张牙舞爪的怪物密密麻麻围堵而来,逃难的百姓犹如蚂蚁搬家,队伍好似长龙蜿蜒绵延,对江阳城避之不及。
只有一名白衣甚雪的黑发青年,持剑立于雪中。密密麻麻的魔物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朝他扑来,尸体很快就堆积成山。
“阮行云!我族今日倾尽全力,也必要杀你!”
阮行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他一头柔顺的黑发在雪地里分外惹人注目,小男孩躲在废墟里看直了眼睛。
他的衣摆很快就沾满了血迹,远远地看过去似是红梅绽放,剑过之处洒下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落到雪地里就飞快地消融不见了。
他朱唇微启,喝道:“与其自找死路,不如乖乖束手就擒,若是在北海之境中安分守己,我也不是不会给你机会。”
他说罢不再多言,利落地解决了为首的几个大魔,很快就有穿着相同服饰的弟子赶来,替他收拾了剩下的邪祟。
不知道从何处燃起的大火卷起乌黑的浓烟,漫天大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烫化了。
阮行云站在雪地里,动作缓慢优雅地擦剑,他擦拭干净了之后提剑入鞘,然后开始擦手,从指尖擦到指缝,又从手掌擦到手腕。
他露出来的那一截手腕雪白温软,像羊脂玉一般漂亮。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好似要被风带走。
“仙君在惋惜什么吗?”身旁恭敬随侍的弟子问。
阮行云环顾四周,轻声道:“邪祟多如牛毛,我只是叹息世道,可怜百姓。”
他说着,突然目光一凝,盯着断壁残垣中一个躲躲闪闪的小孩,犹豫半晌,对他轻轻招了招手。
那小孩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赤脚从雪地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阮行云仔细去看,才发现他左腿瘸了,用发黑的烂布裹了一层发臭的绿色草药,估摸着要不了半日就会发脓感染。
他以为这小孩是来向他乞讨钱财或吃食的,正想着让弟子给他些粮食,就看到这小孩跌跌撞撞地扑到他面前来,小心翼翼地问他:“仙……仙君!”他目光诚恳,抬头睁大了湿漉漉的眸子,道:“您是天上的仙君吗?”
“……您是天上的仙君,派来救我们的吗?”
阮行云失笑:“我不是天上的仙君,我是长情峰的仙君。”
“长情峰……长情峰?”他喃喃重复,“那是什么地方?是仙山吗?就像话本子里的蓬莱仙岛那样?”
“不,”身旁的弟子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长情峰监管天下一切邪祟,收归者一律镇压北海之境,永世不得出。”
“你叫什么名字?”阮行云看他呆滞,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孩结结巴巴,半天才说:“我……我没有名字,我姓谢,排行十一,他们都叫我谢十一……我和朋友走散了,就……就到了这里,我害怕……不敢出来……”
“谢十一,”阮行云叫他的名字,他吐字温柔,像是在抚摸一条可怜的小狗:“你家住哪儿?我让门下弟子把你送回家。”
谢十一咬唇不语,捏着破烂的衣角扯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是个孤儿,您别送我回去,村里人都打我。”
阮行云看他可怜,沉思了片刻道:“那你可愿来峥嵘派?当个洒扫弟子,吃穿还是有的。”
“愿意的!”他两眼放光,想去拉阮行云的手,又怕弄脏了他,“您带我走吧!我愿意的!”
阮行云微微笑了笑,看出来小孩的羞涩,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好,我带你走。”
身后的弟子抱着谢十一御剑,谢十一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剑,也是第一次御剑。他小心翼翼地不敢乱动,闭着眼睛躲避寒风。
他知道自己被救出了那个地狱般的荒芜雪原,于是连寒风都不再惧怕。
谢十一没有经受仪式洗礼,阮行云给他开了个后门,让门下弟子给他找了个外门洒扫的活。
谢十一每天鸡鸣时就起床,然后扛着扫把去练功场扫地。
等他领了下山买柴的活计,他就顺带着打听朋友的下落。
寒冬腊月他仍然一袭单衣,在大雪里冻得瑟瑟发抖。没有人问他冷不冷,要不要衣裳,他连一套像样的练功服都没有。
也是,他只是个扫地的,不必练功。
可是他远远不满足于扫地——他还想再见见那个漂亮仙君。
但仙君住在长情峰顶上,那是仙家禁地,谁也不敢私自进去。
谢十一只好每日蹲守在渡仙桥边儿,等着哪日仙君路过时,能再遇见他。
他怕仙君嫌他脏,也怕仙君嫌他笨。他白日里偷偷观摩峥嵘派的弟子练剑,夜深人静点时候就用扫帚当剑默默练习。
他在渡仙桥蹲了一个月,终于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那天下了一场小雪,傍晚的时候已经停了,晴空万里无云,长情峰在夕阳下金光烁烁。
阮行云提着一盏竹灯笼从长情峰下来,一不小心踢到了躲在吊桥边等得睡着的小男孩。
他一个激灵站起来,看见阮行云后两眼发光。
阮行云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好笑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躲在这儿干嘛”
谢十一挠挠头:“我……我想看看能不能在这儿遇见仙君,我……我想给仙君道谢问安。”
阮行云觉得他有趣,把竹灯笼提高了些,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耳朵和手脚,问:“冷不冷怎么就穿这么点”
“我……我只有这件衣裳。”他低头道,又怕阮行云嫌他脏,连忙补充:“但我休息的时候会洗一洗衣裳,放在火炉边烤烤就能干!”
阮行云料想恐怕是门内弟子疏忽,忘了给他分配衣服,于是把自己身上的狐皮披风解下来,裹在他身上:“我叫他们给你送些衣裳来,还有什么缺的吗”
谢十一扭捏半天,才小声说:“我……我可以跟他们一起练剑吗”
阮行云沉吟片刻,委婉道:“峥嵘剑法需要灵根慧骨,你还小,不如先学学健体拳”
谢十一在流浪中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知道他是拒绝之意,连忙扯住他的手:“我会的!我已经会了好多!”
阮行云以为他在胡说,拍了拍他的头:“脚踏实地,健体拳也是本派秘法,好好学,一样大有所益。”
谢十一着急起来,当下握着扫帚给他舞了一遍。
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动作利落有力,招招切中要点。
天赋奇才——阮行云想。
于是他蹲下去,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我给你半个月点时间,如果你能学会前三十六式,我就收你为徒,带你上长情峰随我修炼,你愿意吗!”
“我愿意!”
“但在这之前,我不会派人来教你。”
“我可以自己学。”
“好。”阮行云弯起嘴角,对他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约定达成,咱们拉钩上吊。”
谢十一看着他伸出来的那截漂亮白皙的小指,咽了咽口水。他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得发红,才郑重其事地勾了上去。
“……一百年,不许变!”他抬头盯着阮行云,眼眸湿润。
“回去吧,”阮行云站起来,把竹灯笼递给他,“回去睡觉,祝你做个好梦。”
“您……您也是!希望您做个好梦!”
打那天起,谢十一起得更早了。他天不亮就握着笤帚开始扫地,这样就能赶在别人起床前把练功场打扫干净,如果运气好,他能分到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碗热粥,这样接下来的一天,他就有力气继续学习剑法。
他没有剑,又怕弄坏笤帚,后来就去后山上折了一根竹子,自己用石头打磨成剑的形状。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他要做的活就从扫地增加到了洗衣裳。
他知道是内门弟子故意欺负他,明明是干净的衣裳也要给他洗,可是他还是心怀感激——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阮仙君的弟子吧
他的指关节泡在冷水中早就没了知觉,搓破皮后更是疼得发痒。
于是白日里的练剑计划只好搁置到了晚上。
好不容易翘首以朌,等到了半个月后,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联系阮仙君。
他鼓起勇气问了内门的弟子,内门弟子对他嗤之以鼻:“就你,还想见着阮仙君你算什么东西”
谢十一被一脚踢飞,狠狠撞在石柱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没人知道他是阮行云带回来的小孩,都把他当成一个卑贱的下人来逗弄。
“喂!”金冠束发的弟子笑起来,对他叉开腿:“从我□□钻过去!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怎么见阮仙君!”
谢十一耳朵轰鸣,什么也听不清。他是个没有灵气的小孩,但殴打他的弟子却是内门长老的弟子。
谢十一其实不觉得这是侮辱他,他在山下流浪的那几年,收到的侮辱可比这严重多了。于是他收敛气息,把血沫子咽下去。缓慢地向前爬,他一边爬一边听着这些弟子讥讽嘲笑他,先是骂他杂种,然后又问他母亲是不是娼妓。
“你这么没骨气,怕不是连去青楼里卖屁股都心甘情愿吧!”
“我说也是,不过他长得倒是可以,咱们把他衣服扒了吧!”
“天寒地冻的,说不定他光着身子在山门外跪一晚,阮仙君就能看见了呢!”
谢十一听不大清楚他们说话,他强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吐血,吐出来还要自己扫,耽误练剑的时间。
……可是今天也要练剑吗他一边爬一边想。裸露在破洞裤子外膝盖在雪地里磨得血肉模糊,细小的石子和枯木渣子镶在他的肉里。
今天不是跟仙君约好,要给他看自己学会的剑法吗
其实谢十一不是没有被骗过,但他还是愿意相信阮行云。
“你们看这傻子,真的钻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连狗都不如吧!”
“快,朝他头上尿尿!”为首的内门弟子乐不可支,指使着几个跟班脱裤子。
谢十一太冷了,现在是傍晚,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黑了,然后就是明日了。
他躺在雪地里,还是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不是跟我拉勾了吗”他好像在问自己,又好像不是,“难道在,在骗我吗……”
他视线模糊,能看到头顶围拢过来的人,他们的裤子是用绸缎做的,谢十一从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
他有点羡慕,想伸手去摸一摸那料子,却又觉得自己该有些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