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歪路
这场瘟疫来得快,江阳城几尽半数沦陷。
姜九带着谢辞暮找了个桥洞住下来。但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日姜九就发起了高热。他恶心呕吐,数次昏厥。
谢辞暮只好拿着剩下的铜板去找大夫,但钱太少了,大夫不停推诿。谢辞暮跪在泥地上求了好半天,好在医者仁心,这才跟他来到桥洞。
他只看了一眼就退了出去,把谢辞暮递过来的那几枚铜板推回给他,“没救了,准备后事吧。”他叹口气:“他感染了瘟疫,你最好上报官府,拉到城外去烧了。”
谢辞暮不愿这么做,他送走了大夫后急忙回到姜九身边,捧起他的头喊他:“姜哥!姜哥!”
姜九烧得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有人这样叫他。可是谁会这样叫他呢?他只有一个哥哥,他的哥哥从不这么喊他,只叫他小生。
他有些想他的哥哥,但他又觉得自己很没骨气。他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影,却只看到从桥洞外照射进来的强光。
“……是什么病?”姜九低声问他。他心里大概有个猜测,但还是想要问问,为自己求得一丝渺茫的希望。
谢辞暮跪坐在他面前,沉默片刻说:“……是外面那些人得的病。”
姜九低声笑了笑,“……那你怎么办?你跟我待在一块,也没有活路了吧。”
谢辞暮不说话,只是攥着手里的铜板。那铜板坚硬,硌得他掌心发麻。
过了很久,谢辞暮才问他,“……你想埋到哪里?”他低头,能察觉到自己的眼泪顺着鼻尖往下滴,“……老乞丐死的时候,没来得及告诉我,我就把他埋在破庙后面了。”
姜九想了想,拍拍他的头,“不必给我买棺材了,感染时疫之人,按规矩是要烧掉的。你把钱留着吧,开春了,你也得自己想点活路。”
“不要,”谢辞暮固执道,“不是说好祸福同享吗?”
临到离别好像没有什么伤感的话要说,熬到这个地步,他们都是山穷水尽一无所有的人。好似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反而在一直失去。
好在早已经习惯了。
姜九看他掉眼泪,安慰他说:“别哭了,我还有遗言呢,你要不要听?”
谢辞暮点头说好,于是他和姜九躺在一起,听他说起冗长的遗言。
“我家是皇商,住在很远的地方,后来满门被灭,只有我和我哥哥逃了出来。”他闭上眼睛,想起他的哥哥来。
“我哥哥叫姜如熄,他背叛了我,再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他去当了和尚,但我不愿当和尚,所以我来了这里。”
谢辞暮啊了一声,问他:“为什么你不愿意当和尚?和尚有饭吃呢。”
姜九叹口气,“和尚不能杀人。”
谢辞暮又哦了一声,不说话了。于是姜九继续交代他的遗言,“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姜如熄,能不能替我告诉他,我很讨厌他。”
他想了想又说:“但别告诉他我死了。”
谢辞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带这句话,但他一向都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孩,于是他嗯了一声,说:“好,我记得了。”
姜九喉头麻痒,咳出血来。谢辞暮帮他胡乱擦干净,又翻身躺下来靠着他。
他们住的桥洞上有一个说书人,常常在桥头支了个摊子在说些戏文,今天他没说戏文,而是跟听客唠起些近日奇闻来。
姜九想,在将死之时,能听到这些热闹的声音,倒也不错。
“时疫扩散,邪祟横行,江阳几乎半空了,咱们是不是也得找点出路啊!”
说书先生唰地一声展开折扇,“跑有什么用跑到哪儿去难不成你还能跑到蓬莱仙岛去”
“实在不行,投靠魔道算了,虽然咱们只是一介凡人,但这魔气说不定也能防身挡灾……”
“你别说还就是这么个道理,我听那些散修说,魔气真能抵抗病气,你看看,这天底下有哪个魔是会生病的”
“……诶,也是有点道理。”
谢辞暮听到这里,小声问姜九:“姜哥,什么是蓬莱仙岛我们可以去那里要饭吗”
姜九没有回答他,他沉思良久,突然打定了主意——他要最后一搏,带着谢辞暮投靠魔道。
但他们俩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又到哪里去找愿意收留他们的魔呢
谢辞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问:“蓬莱仙岛上有仙君吗他们是不是比那些妖魔好看多啦”
姜九回过神来,谢辞暮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侧,他知道小孩儿也开始发热了。
他们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一个是没有名字,一个是不愿意说。
谢辞暮迷迷糊糊地喊他:“……姜哥,我有一点难受。”
“他们是来带我们走的吗”谢辞暮遥遥一指桥洞外的刺眼阳光。他喃喃道:“蓬莱仙岛的仙君……仙君……他一定不长这样,他一定比这好看百倍……”
姜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空气中飘浮着的虚无烟尘。
“是什么”他翻身问道,“小崽子,你看到了什么”
谢辞暮这才啊了一声,懊恼道:“不能告诉别人……不能让别人知道……”
他已然是烧糊涂了。
姜九咽了咽口水,死死盯着桥洞口。
空气里有一丝恶臭和腐烂的气息,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缠绕着死气,更不知道死气能吸引来什么东西,他只是在恍惚眨眼间看到了一大片污浊点颜色向他蔓延而来,接着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面上攀爬过来。
姜九牙齿打磕,他撑着粗糙的石头地面慢慢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背脊抵上了坚硬冰凉的桥墩。
他能听见邪祟的嘶哑声,他的喉咙咕涌出浓痰般粘腻的吼叫,而桥洞里弥漫着死气——那是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
姜九不知道原来在人之将死的时候,还能看到自己身上的死气。他不想死,他的许的愿还没完成,他的仇还没报。
于是他抵死后退,对着邪祟低声颤抖道:“……别吃我。”
他缓慢地爬起来,扑通一声跪下了,“……求您放过我,我愿意成为您的奴隶……求您……。”
其实邪祟是听不懂话的。他们就像是没有灵智地畜牲,只知道暴食。
谢辞暮昏昏僵僵,盯着那团邪祟留下的黑气,微不可见地小声道:“……你是来吃我的吗”
姜九看他一眼,咬着牙往后死死贴着,小声喊他:“快过来!到我这里来!”
但谢辞暮力气尽失,连说话都喘不上气,更何况他多日不曾进食,眼皮浮肿,连姜九在哪里都看不清。
“哥哥……你也要吃我吗”他小声地问那团雾气。
“你在说什?什么哥哥?过来!到我这里来!”姜九闻到邪祟腐臭的气息,大气也不敢喘,压低着声音叫他:“别躺在那里!”
可谢辞暮并不理他,只是直直地盯着那团雾气,轻声道:“哥哥,你是吃这些黑气的吗能吃饱吗”
他的声音很轻,眼神虚弱下去:“我死了之后……也能吃吗我好饿啊……”
姜九觉察出了不对,正想爬过去把谢辞暮叫醒,没想到那雾气里却走出个人来,他盯着谢辞暮看了会儿,饶有兴趣地挑眉,问:“你能看见我”
姜九狠狠地揉眼,再睁开的时候,他完全看清了这个人。
这人浑身缠绕着黑气,看起来像个魔。姜九没见过魔长什么样子,但看修仙之人对他们的仇视程度也能大概推测出,魔是一个不太好惹,且和仙道势力不相上下的族类。
只是相比于修仙的高门槛,魔倒是好入多了。他们来者不拒,滋长壮大的速度好似阴暗沟渠里的绿霉,只要一场战争、一场杀戮甚至是只要心有恶念,就能飞快入魔。姜九一动不动,被眼前的人惊住了。因为这人的脸看起来,着实不像个魔。
他黑发长垂,穿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袍子。
在坊间传闻中,魔大多都面相凶恶,丑陋不堪。可他面如润玉,眉眼柔软。如果他收敛魔气的话,看起来倒像是个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矜贵文弱书生。
有些魔会饲养邪祟,就像凡人饲养猫狗。他手中握着的精铁锁链牢牢扣在邪祟的身体里,他像是牵着一只可爱的小狗路过这里一般,对他笑道:“我说怎么闻到死气的味道了呢,原来你们是俩个小鬼头要死了。”
他说着蹲下去,轻轻捏起谢辞暮的下巴,端详了会儿他的脸:“这个倒没死透,还能喘两口气。”
他又看了眼姜九,声音不紧不慢,“方才你说,要做我的奴隶”
姜九身姿单薄,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上。他并不在意自己卑微的跪地姿势,相比起骨气,他更想要活下去。
姜九深吸口气,缓缓道:“我什么都可以交给您,我的命、我的魂魄、我的——”
“啊,”男人打断他,笑道:“这些东西太廉价了,没什么用处。”
姜九顿了顿,不甘心道:“……我还有其他的,您给我什么,我就能学会什么,我可以做您最忠诚的信徒!”
“……信徒、信徒?”男人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声音低柔,像在哼一支动听的小调,“那可是只有仙道才能拥有的东西啊。”
他的语气慵懒又随意,“那你想要什么呢?”
姜九抬头看他,像是终于抓住了求生的绳索,“活下去,求您让我活下去!”
男人觉得有趣,“你知道你为什么能看见我吗?”他站起来,俯下身子点了点姜九的胸膛。他的手指冰凉,但指腹很柔软,像夏日里的冰糯米团。“你已经死了,只是魂魄还没来得及离体罢了,已死之人,大罗神仙也难救。”
姜九不知道原来人死了也是可以这样活着的,他觉得奇怪,但又感到庆幸,“您有办法救我对不对?怎么样都好……我还有事情要去做,我还有约定没有完成!”
姜九知道自己并没有说服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准备转身离开了。
“我也可以帮您杀人!”他心中着急,话脱口而出。
男人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道:“这世道,谁不会杀人啊。”
“不止是人!”姜九往前爬,他感受不到摩擦的疼痛,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他绝望之至地做出最后的挣扎,“我可以当您的刀,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杀百姓也好,杀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也好,即便……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君!”
他盯着男人逐渐远去的背影,视线里最后一丝光亮也将要消失了。
谁知男人突然脚步一顿,盯着地下蔓延过来的黑色影子,回头道:“你的恶念真是大……几乎要成形了。”
他知道即便自己不收下这个男孩,他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恶念入魔,不过时间早晚罢了。不如卖他个好,看看他究竟能长成多恶的魔。
他略略思索,挑起眉来,慢悠悠道:“好,那我收下你了。”
他的手指轻轻一点,就勾住了姜九的魂魄,牵着他站到自己面前来,“你的身体消亡了,我回头再给你找一个吧。”
姜九知道这是他收下自己的意思了,连忙应好,求他连着谢辞暮一起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