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将倾
峥嵘掌门忍不住要站起来扶他,这样清脆的声音,他几乎能感受到砸下去的时候膝盖会有多疼。
真要论起来,其实他这个礼,在座无人受得起。
审判席上当即就有人站起来,但那人很快就被旁人按了下去。
没有人敢说话,阮行云大抵是知道他们不敢开口指责自己,又或者阮行云本就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
他跪得笔直,白袍在地上摊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谢辞暮犯禁,勾结魔道,确是罪不可赦。但我亦有教养不力之过,如今谢辞暮肉身已毁,魂魄尚被受禁大师所拘,因此他的过错皆由我来承受,身为他的师尊,我在此向各位家主代他认罪。”
他平静道:“我知道各位家主心中不甘这个结果,所以这七十四噬魂钉,我只代他承受五十四根,剩下的二十根,就由受禁大师作为主刑人,受禁大师必然不会有所偏私,此事过后恩怨一笔勾销,姜九交予我来杀,北海之境交由我来补,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他说着看了一眼台子上顺列摆放的噬魂钉。
这些小臂长的钉子细如牛毛,坚不可摧,用极寒精铁做成,参杂着佛灰,细密地雕满了梵文。
他知道这些钉子会顺着皮肤和血肉顺着血管的方向插进去,它无法排出,会像游鱼一样爬进血管。
起势运气的时候会经脉钝痛,皮肉分离,血液倒流。道行稍低的人必然七窍流血,丹田炸裂,被折磨致死。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噬魂钉会吞噬魂魄中的灵气、生气、执念、恶念、还有魔气。它只留一缕纯净的魂魄,就像是烈焰大火淬炼之后的精铁,没有花纹,没有形状,只剩下独独一块铁。
祁门家主嗤之以鼻:“我祁门九家如今几竟灭门!三千人口,老弱妇孺无一幸存,这个血债岂是七十四噬魂钉就能挡的!”
“那你想要怎样?”峥嵘掌门怒目而视:“你家是姜九杀穿的,我峥嵘派若是不施以援手,你怕是都死哪儿了,我还没问你要报酬呢!能让你来观刑已经是看你祖宗的面子上了,你少在这儿小人得志!”
祁门家主面色青红,“放你娘的狗屁!姜九杀上门来的时候正和你们谢辞暮忆苦思甜呢!蛇鼠一窝,跟我谈什么援手?!”
“你这么能耐,你自个儿报仇去吧!”峥嵘掌门站起来砸桌子,“容我提醒诸位一声,噬魂钉什么东西各位也清楚,行云若是受了大伤,在座谁有把握能斩杀姜九?天下大魔层出不穷,我看看没有长情峰,你们拿什么去比!”
他这话砸下去,众人立刻小声交谈起来,终于有人站起来打圆场:“这事和阮仙君没多大关系,要我说阮仙君还是把谢辞暮交出来,咱们处决魔物,阮仙君不受刑罚——”
“不可能。”阮行云打断他,“我已然认罪,诸位尽管审问,我必定一一坦白。”
“行云!”峥嵘掌门咬了咬牙,心里一紧。
他知道谢辞暮对阮行云有多重要,他认识阮行云几十年,从未见他对一个徒弟这样好。
众人寂静片刻,问话先从千江门开始。出声的是千江门凌海,千江门损失不大,他也并无逼迫阮行云和谢辞暮之意,来充个数罢了。
“北海之境由谢辞暮看守之前,他是否知道姜九也被关押在其中?”
“不知。”
“我听闻峥嵘派一开始派去镇守的人是执剑长老,为何突然换成了谢辞暮?”
阮行云喉咙一紧,他知道决不能说出是因为阿辞对他动了情,因此自己才发配他。
他沉默片刻,道:“我想历练阿辞。”
“历练徒弟大可以派他下山救世,何必要送到北海之境这样无法随意出入,还充满魔气的地方?”
阮行云心思急转,冷静道:“魔气充足的地方才能验证他的清心诀是否修炼到家,下山救世不需清心诀,只要剑法过关。”
祁门家主冷笑一声:“清心诀可镇压魔气,这是修仙界都知道的事情,清心诀是阮仙君的独门秘法,但却不是阮仙君唯一的秘法,谢辞暮修的是剑道,为何主修的不是剑法,而是心法?”
阮行云微微皱起眉,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地步,真要说起来,他让谢辞暮学清心诀,确实是为了镇压他的魔印。
但他仍旧不慌不忙,道:“清心诀是修无情道最快捷的办法,我只是想让他和我一样修无情道。”
祁门家主自然不信:“修无情道难道不应该居于长情峰不问世事,一心远离红尘是非吗?但我看他也做过不少除妖降魔的任务,阮仙君让他修清心诀,怕不是早就知道他心有魔气,及早镇压吧!”
众人哗然,等着阮行云解释。
“若我早知他有魔气,为何要放他进北海之境?岂不是等同助纣为虐,以油扑火?”
有人忍不住插话道:“那他又是为何要放走姜九,他既然知道北海之境关押的全是魔物,又怎么能——”
他的话截然而止,一只通体漆黑的修长箭矢破风而来,魔气在空气中摩擦出火星子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穿透了祁门家主的眉心,用一种悍然的力道带着他狠狠地撞上石柱,把他死死钉在了柱子上。
祁门家主就擦着刚才开口这人的耳边飞过,箭矢的尾羽甚至擦伤了他的眉骨,满堂寂静!
然后一滴粘稠的鲜血从祁门家主眉心处缓缓流下,还没滴落在地,魔气轰然爆炸。
“——哗啦!”
祁门家主整个头颅炸成碎片,碎肉和乱七八糟的器官渣滓如烟花一样撒下来,连着阮行云都被淋了满头。
一块弯曲还带着微微黄白的碎骨砸在这人掌心里,他瞳孔紧缩,辨认出了这是一块完整的上牙膛——甚至还带着一颗大牙。
这股魔气太熟悉了。
阮行云心里咯噔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个身影矫健地跃上审判庭,咧嘴道:“为难我师尊算什么正派,狗崽子们,有本事照着我来!”
“魔物——!”众人回过神来,怒目圆睁,厉声道。
底下广场的众人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姜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里发光地盯着高耸入云的审判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姜九几乎要笑起来,在心里不住的称赞。
“阿辞!”阮行云一撩袍子站起来,脸色发白,怒道:“你——”
“不要说话。”谢辞暮单手拟出屏障,挡住众人攻击。
那些法决、武器、符咒,在他的屏障上炸出火花和光芒,映照得阮行云的脸有一种绝境之中破人心魂的美。
他根本不在意这些攻击,这些东西在成魔之后的谢辞暮看来,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谢辞暮单膝跪地,一手在头顶撑住屏障,一手却揽住了阮行云纤细有力的腰肢。
这看起来是个分外暧昧的姿势,却又暗含着不容反抗的霸道。
“不要说话,师尊。”他贴着阮行云的脸,冰冷的嘴唇摩擦他的耳畔:“——反正你总是说出我不喜欢的话来,那就不要说,我不喜欢听。”
致命的攻击像是为他燃放的盛大烟火,细雨密集,谢辞暮低下头去吻他。
阮行云没有反抗,几乎是任由他动作。
他不知道为什么阿辞入魔的这一半魂魄会在此刻出现,但他知道阿辞一定识破了他的谎言。
事已至此,再无弥补可能,众目睽睽之下行背德之事,与其再三狡辩,不如就此放纵。
但他身为师尊,能做到不反抗,已经是最大的默认。
受禁在火光之中瞥见这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又恍然大悟。
瘦弱的白袍仙尊被全然魔化的弟子按在怀里索吻,雷霆之击像是天谴一般劈在他们头顶,又顺着屏障像是对他们缠绵的礼花。
——像是一对在天塌之前忘情交颈的鸳鸯。
审判台寸寸龟裂,岌岌可危。众人连忙下跃,落在广场之上。
大厦将倾。
谢辞暮手里的箭矢骤然拉长,他随手把阮行云捆起来下了个禁言咒,然后横打抱起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风声和雨声像是葬乐,阮行云的发丝飞扬,和谢辞暮的黑发纠缠在一起,很快被半空中急速划过的雨丝打湿。
谢辞暮轻巧落地,废墟如同他走向加冕的阶梯。
他把阮行云搁在能遮风挡雨的角落里,眷恋地吻他。
阮行云被他绑在角落里,脸色终于变了。他嘴巴不住地动,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禁言决让他的喉咙连呜咽都发不出来。
谢辞暮俯身上去,轻轻地亲了他一下,看着他的眼睛小声开口。
“师尊你知道吗,那年我们去北海之境看月亮,我许的愿都是真的。”
“但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我想要和师尊永远在一起,可是我惹了祸,不能再让师尊给我擦屁股,这次我要自己去解决。”
“师尊……你不要讨厌我。”
谢辞暮轻轻笑起来,就像小时候跟他讨要奖赏一样,“如果我还能回来……师尊能不能喜欢我一下”
“一下就好……求求师尊了。”
阮行云法力尽失,四肢疲软,谢辞暮脱下外衣来给他盖好,继续道:“如果我没有回来……师尊就忘了我吧。我本来就不该对师尊做这些事,说到底……说到底都都是我连累了师尊。”
人生漫漫几百年,他与阮行云这师徒的十几年,也不过只是白驹过隙。
最多等个三年五载,阮行云就会忘记他,然后或许会有一个新的徒弟。
只希望新徒弟不要和自己一样,是个卑贱的入魔的孽种。
外头淅淅沥沥的还在下雨,谢辞暮最后看了一眼阮行云,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跨进了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