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还魂
……是梦吗?
谢陆离捂着心口,谢辞暮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四处一片白茫茫的雪。
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他好像过完了几十年,大雪纷飞,冷意彻骨。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梦了。
他恍惚间低下头,从自己凌乱的外袍下看到了血迹斑斑的胸膛——那个本该有一颗跳动心脏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的,迎着光线似乎能看到一枚若隐若现的黑色长针。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雪落的声音。
然而不知哪里来的蝴蝶扑腾着琉璃般的纤薄翅膀,从远处跌跌撞撞地飞来,穿过他伸出去的手掌,又跌跌撞撞地飞走了。
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是谢辞暮吗?是谢陆离吗?还是——那只蝴蝶?
“阿辞。”
好像有人在叫他。
他转头去看,只看到他母亲谢夫人,她提着一盏橙黄的灯笼从廊角转出来,莲步带动裙摆,衣襟上还别着茉莉花。
“你爹说让你去参加选仙会,要是运气好说不得能拜入阮仙君门下,到时候给你摆下宴席——”
桃花簌簌飘落,他浑然不知,还在望着他的母亲。
人影斑驳,场景变化。
阮行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神情淡漠地问:“你求胜心很强。”
他蓦然回首,终于对上了阮行云的眼睛。
白发仙君的瞳孔漆黑,映出了纷扬大雪里自己的身影,像是灰白水墨画里不小心洒落的一滴浓墨。
他盯着那具身体,半晌目光往后,看到了倒在他身后的如同死尸一般的自己。
那张脸赫然是谢陆离。
他瞳孔微缩,听到自己问他:“师尊,你选了谁?”
阮行云的眼神立刻变得迷茫起来,似乎不太懂他在问什么。
谢辞暮看得心头火起,恶劣地问他:“师尊,你选了谁?”
同样的问题,却好像是两个人在问。
然而阮行云再次伸出手,他十指纤长,一看就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他把手轻轻地穿过谢辞暮的胸膛,垂落在胸前的白发被这个动作带起微卷的弧度。
他一双眼睛静静的,透出一点后悔和歉意来。
尽管如此,谢辞暮的背后还是升起一点寒意,这种感觉如同尖锐的麦芒挑破他的皮肤。
“对不起,阿辞。”他唇边挑起柔和的弧度,看起来却很难过,“我……我没有不喜欢……”
“不。”谢辞暮无声地张嘴,他直挺挺地站着,感受到阮行云的手穿过他的肋骨,然后顺着里面腐烂的肉条往下摸,半晌才终于握紧了手掌。
阮行云扯断乱七八糟的经络或者血管之类的东西,它们像是婴儿的脐带一样连接着他手里的珠子,那枚珠子很小很小,又硬又黑。
“……别害怕,”阮行云的唇色雪白,痛苦地皱起眉:“别害怕,阿辞,只要把它剥离出来……”
魔丹被阮行云尽数吞噬,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金色灵气奔袭而来,将谢辞暮推出大雪,他仿佛从云端跌落,然后重重地砸进了草里。
草海延绵,波涛万顷。
“扑通——扑通——”
谁的心跳?
谢辞暮愣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抬手按在了胸口上。
云锦绸缎织就的金龙暗纹长袍之下,他能感受到这华贵衣料之下紧绷的年轻皮囊,他能感受到温度、气味、心跳,甚至微风徐徐吹来时,那发丝扫过脸上带来的微微瘙痒。
他站在原地,突然有一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无措感。
微风带着淡淡的竹香而来,拂过他的头发,向着草滩那边的竹林奔袭去,海风渐渐平静下去,谢辞暮捂着心口追循着风的方向看去,在更遥远的地方,受禁静静地站在竹楼上,隔着雨后的绚烂夕阳和无数春去秋来的漫长岁月和他遥遥相望。
谢辞暮抬手撩开凌乱的发丝,看清了他的脸。
然而受禁就这样看着这他,像在看一个多年未见的故友一样,轻声道:“谢辞暮,你终于回来了。”
谢辞暮怔了怔,第一个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疑惑。
我原来是谢辞暮吗?那谢陆离到哪里去了?
我明明看到他倒进师尊的怀里……我明明看见师尊全力救他,还求他不要死。
如今师尊要杀的人活着,想救的人确死了,这算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片刻,朝着小竹楼走去。
谢辞暮其实有很多年没见到受禁了。他看起来跟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是道行更加高深。
受禁撑着栏杆远眺,远处的死海巨浪拍打在礁石上,海面下的邪祟安静蛰伏,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
“你……”
“我以为你会回来得更晚一些,没想到谢陆离帮了些忙。”受禁把佛珠穿回手腕上,轻轻松口气,“我们两清了。”
谢辞暮沉默片刻,想起二十年前和他的约定——他给姜九留一丝生机,受禁为他守一条退路。
他坐下来,把双腿从栏杆的缝隙中伸出去,半晌才问:“我师尊呢?”
受禁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还没告诉他这件事,但他不太摸得准谢辞暮如今的脾气,怕他听到这个消息暴起,于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看什么?”谢辞暮对视着他,“我又不会拿你开刀,至多再去砍一次谢陆离罢了。”
他说着磨了磨牙,语气不好:“早晚把他按地上打一顿,教他知道什么是长幼尊卑!”
“什么长幼尊卑。”受禁反驳,“我看你是想当他师娘。”
谢辞暮哽了一下,偏头盯着他。
受禁语气略微复杂:“审判庭上,我看到了。你……阮仙君他……”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谢辞暮并没有不高兴。
与之相反,他虽然不满意被人看到他对自己的师尊举止不敬,但他很愿意被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这个秘密藏得太久了,久到他要发疯,他恨不得冲出去告诉全天下的人这件事。
受禁沉默了良久,突然笑起来,“怪不得,怪不得谢陆离也……”
谢辞暮不太想和他深入谈论谢陆离,他又问道:“我师尊呢?”
受禁半晌叹了口气,“不太好,但也没到最糟糕的情况。”
“星辰魂木捏出的肉身阶层太高,你进不去,所以我想了个其他的法子……大抵可以理解为你夺了谢陆离的舍,等等,这样比喻好像也不太对。”
受禁比了个手势,绕过中间的弯,直接道,“阮仙君也察觉出来了这件事,但你毕竟失了很大一部分魂魄,所以阮仙君抽调了自己的元神来替你补全,如今你的生魂和死魂还没有融合完,而阮仙君倒下了,就躺在你床上。”
受禁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门,轻声道:“虽然过程不太顺利,但好在你回来了。以后你自己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等阮仙君醒了我就走。”
谢辞暮双手交叠,神色复杂地盯着身后的竹门。
“他……我师尊他为什么救了我,没救谢陆离?”谢辞暮突然有些看不懂阮行云,“审判庭上的噬魂钉,我心口的剑……”
受禁其实知道谢辞暮早晚都会问到这件事,但相比于由他来说,他更希望这两师徒搞□□的时候自己能躲远点。
“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你得去问你师尊这个问题。不过保守估计,他醒过来起码还得小半年。”
他与谢辞暮对视片刻,谢辞暮又问:“姜九呢?”
受禁轻轻叹口气:“所以我才出家……小孩子真是太麻烦了,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问题。”
谢辞暮无言以对,道:“那你总得让我知道我的无相画呢?里面还关着我师尊的一缕生魂,放回师尊的魂魄里,他应该能快点醒来。”
受禁在心里拟了个答案,发现怎么说都绕不开姜九,只好道:“你走之后我来了一趟北海之境,把姜九弄回来之后,就把他关在鬼市了。”
“他非要开个酒楼……说是从前跟你约好的,于是我就把画放在他那酒楼里,让他放出风声把阮行云勾过来。”
“他不大愿意,我猜他有点怕阮行云。不过好在最后还是成了。说起来……”受禁摊开手掌,对谢辞暮晃了晃:“星辰魂木还给我。”
谢辞暮若有所思,把星辰魂木掏出来往他手里放,受禁还没拿到,谢辞暮就又一把抢回去了。
“诶——你这人。这是我师尊坟上长出来的,你不会想私吞吧!”
谢辞暮嗯了一声:“别这么抠,我用了,再给我师尊用用,过几日我把无相画里的生魂给他还回去,你总得出点力吧。”
“……”受禁默默念了句佛号,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道:“哦对了,你这具身体是个有爹娘的主,我被他拉来北海之境之前,他正在过十八岁生辰,你得回去应付一下,否则不太好交代。”
谢辞暮嘴巴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我不去。”
受禁佯装没听到他这话,转身准备走了:“看看你师尊去吧,有事没事给他渡点灵气,你这具身体是个修仙奇才,据说比你当年还要天才,也不怪阮仙君要收他。”
谢辞暮在他身后磨了磨牙,然后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在了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