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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隔着暮色跟林淮竹对视几息,  沈遂回过神,“你怎么在这儿?”

不会是来找他的吧?

夕阳沉下,天彻底暗了下来,  林淮竹眸中的余晖熄灭,  整个人融进黑暗中,面容沉静似水。

他开口,  声音低而轻,“药王谷的人送来解乏的汤膳,  敲你房门没人应。”

“这样啊。”沈遂解释了一句,“待在房间没意思,所以我出来走走。”

林淮竹的目光越过沈遂,看向凉亭中的另一人。

秦长须性子单纯,  并没有察觉沈遂跟林淮竹之间异样的气氛,  神色懵懂。

夜幕彻底降临,  谷中掌了灯,  映得各处雕栏玉砌,  美轮美奂。

起风了,  挂在廊檐的铜铃打着转。

谷中的风有些寒,沈遂扭头对秦长须说,“入夜了,把衣服穿上,  别再受了冻。”

秦长须很听话,捡起一旁的衣服胡乱往身上穿。

他虽不受宠,  但也有仆从照顾他起居,帮他穿衣洁面。

看秦长须笨手笨脚,  沈遂眼皮抽了抽,  上前两步抽过他的衣袍跟腰带,  “手臂张开。”

这是沈遂自小在孤儿院养成的习惯,照顾年幼的孩子简直刻进了dna。

秦长须乖乖张开手臂。

沈遂三下五除二给他穿好了,熟练至极。

林淮竹眸色沉沉,想起上次沈遂给他擦头发,那次也是一样的熟稔,像是做过千百次。

沈遂给秦长须系上腰带,抻了抻下摆的褶皱,口上还不忘教育,“以后得学会自己穿衣服,不要总指着别人。”

秦长须用力点点头,表情浮夸地仿佛听到天籁梵音,把沈遂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沈遂拍了拍他肩,“好了,你去玩罢,我也该回去了。”

将剩下的软膏给了秦长须,沈遂转身走向林淮竹。

林淮竹还立在原处,黑眸染着浓郁的夜色,定定看着沈遂身后,面色冷淡。

沈遂走了两步察觉到不对,他扭过头。

秦长须跟沈遂身后,见沈遂停了,他也跟着停下。

眼巴巴望着沈遂,像个讨糖吃的孩子,流露出一种单纯的向往。

沈遂不解,“怎么了,还有事?”

秦长须身形臃肿,他并不是油腻的肥胖,而是那种不灵便的笨拙。

但眼睛却很灵,所以看起来十分讨喜。

秦长须忸怩地转动身体,眼睛却直勾勾看着沈遂,就差把‘我想跟你玩’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谷中的孩子都不爱跟他玩,要么是无视,要么就是欺负,沈遂是第一个好商好量跟他说话的人。

秦长须与林淮竹的秉性正好相反,一个单纯得离谱,一个心眼多到离谱。

前者在感受到沈遂的善意后,选择相信依赖。

后者在感受到沈遂的善意后,则是提防排斥。

一个林淮竹就够沈遂受了,他不想被另一个大宝宝黏人。

但在秦长须单纯专注的凝视下,饶是沈遂脸皮厚,他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毕竟这孩子是真可怜。

沈遂妥协道:“我得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吃饭的时候见。”

秦长须立刻说,“那我也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虽然他不知道沈遂为什么洗澡换衣服,但下意识想学他。

沈遂:“好。”

秦长须听到这话又傻乐起来,还没人跟他说过好。

照顾秦长须的严嬷嬷,见这么晚人还没回来,着急地出来寻。

看到秦长须与大小姐家的混世魔王在一起,她面色一变,赶忙走上前。

长须眼尖,看到严嬷嬷兴奋喊她,“嬷嬷,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换衣服。”

他跑回去拉着严嬷嬷回房,一直嚷嚷要洗澡。

严嬷嬷见秦长须脸上有伤,眼底划过心疼,忍着气面无表情跟沈遂福了一礼。

沈遂对严嬷嬷说,“你带他回去罢。”

严嬷嬷应了一声,拉着秦长须赶紧走,省得这个歹毒的小少爷又想出什么整人的法子。

倒是秦长须依依不舍,频频扭头去看沈遂。

走到没人的地方,严嬷嬷上下检查了秦长须一番,“表少爷今日又打你了?都伤到哪儿了让嬷嬷看看,咦,这谁给你上的药?”

严嬷嬷沾了一点秦长须脸上的药膏,放到鼻下闻了闻。

秦长须说,“不是哥哥打的,是秦西北他们,药也是哥哥上的。”

“哥哥?”严嬷嬷有些糊涂,“哪个哥哥?”

秦长须:“遂遂。”

严嬷嬷更糊涂了,径自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想起。

“沈遂,是不是表少爷?他给你上的药?上的什么药,疼不疼?”严嬷嬷急了。

谷中的孩子顶多就打骂秦长须,但大小姐家的表少爷那才是真的狠,下起手没个轻重。

怕沈遂在药上动什么手脚,严嬷嬷赶紧擦了。

秦长须的脸被她捏得有些疼,泪花在眼眶打转,“嬷嬷,疼。”

严嬷嬷跟着红了眼,“今日他来了,我叫你不要出门,你非要出去。这里面要是有毒,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秦长须忙说,“没有毒,遂遂对我很好,他今日跟我说了好多话,特别多。”

严嬷嬷抹了抹泪,有些不信,“是么?今日都发生了什么,你给嬷嬷讲讲。”

秦长须表达能力差,说了半天车轱辘话,才让严嬷嬷听懂。

秦长须脸上的伤不是沈遂打的,反而是他赶跑了欺负秦长须的人,还给秦长须上了药,陪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严嬷嬷愕然,表少爷这是转好了?

倘若真变好了,那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秦长须跟严嬷嬷一走,长廊只剩下他俩人。

气氛微凝。

沈遂率先打破诡异的安静,“走,回去。”

林淮竹:“嗯。”

谷中漫上夜雾,昭昭霭霭,将建在半山腰的精舍楼阁掩住。

沈遂与林淮竹并肩而行,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最近跟林淮竹相处总这样,无话可说,沈遂也不怎么想跟林淮竹交谈。

倒不是生气,主要是扣分扣麻了,实在是怕说的多错的多,沈遂索性就少说。

走到房门口,沈遂推门正要进去,林淮竹叫住了他。

沈遂有些惊讶,侧眸朝他看去,然后听到林淮竹说,“你的汤膳放到了我房间,我去拿。”

沈遂无意义地发出一声“哦”的音。

林淮竹走进客房,从里面端出一碗淡黄色的汤水,闻着倒是有一股清幽的香气,只是放凉了。

沈遂接过来,跟林淮竹道了一声谢,边端详手中的汤膳,边迈步走进房间,顺手将房门关上。

看着紧闭的房门,林淮竹唇角微绷。

一口气喝完汤膳,沈遂叫人给他打了一桶热水进来。

在海上的时候,沈遂只是擦洗身体,好几日没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他还特意往浴桶放了一滴凝髓露。

以往都是他跟林淮竹一块,今天他独占一桶,沈遂将里面的凝髓露吸收得干干净净。

洗完身子,沈遂穿着雪色中衣仰在贵妃榻上,吹着徐徐的清风,吃着玛瑙葡萄,快活似神仙。

吃了半串葡萄,药王谷的人敲门让他去膳厅用饭。

沈遂罩上外袍,翻身下了榻。

他知道膳厅在什么地方,摆了摆手让那人去唤其他人,不用领他去了。

沈遂想了想,还是敲了敲林淮竹的门,想带他一块过去。

连敲三下,门内却没有动静。

“小怀?”沈遂唤了一声,推门而进。

房中空荡荡,不见林淮竹的身影。

沈遂有些纳闷,绕着屋中寻了一圈。

难不成是被老谷主叫走了?

老谷主已经知道林淮竹的身份,里曾单独叫他叙了叙旧,还想他留在谷中生活。

沈遂没多想,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秦红筝的生辰要在四日后,今晚只是单纯的接风宴。

膳厅连着一处观景阁,倘若设宴便会将中间那扇门打开,这样便能就着漫天星辰饮酒食菜。

今日是家宴,倒是没那么隆重。

不过药王谷人丁兴旺,再加上孙辈,百十余口人。

好在有一半人没在谷中,他们要么外出办事,要么嫌老谷主偏心,搬出去另立门户。

沈遂到时,膳厅已经来了不少人,席地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案几摆放着茶果酒水,以及样式精致的珍馐。

小辈的人被安排在后面,长辈则在观景阁。

今夜的天极好,月朗风清,星辰闪烁。

半个时辰前起的雾早已经散去,月色洒下来,幽谷韵如筝。

见沈遂来了,原本老实坐在最后面的秦长须眼睛一下子亮了。

“遂遂,哥哥,我在这里。”声音清亮,含着喜悦。

坐在秦长须周围的几个孩子瞪他一眼,目光凶狠不耐,要不是地方不对,周围人太多,他们怕是要动手。

秦长须吓得缩了缩脑子,抱着脑袋藏在案几下面,引来一阵嘲笑。

直到一个面容冷然的男孩走过来,那几人张了张嘴,最终闭口了。

沈遂坐到秦长须旁边,对抱头抢地的傻小子说,“坐好。”

听到这声音,秦长须猛地抬头,眼睛雪亮,“遂遂,你来了?”

沈遂剥了一个甜桔,悠悠道:“一会儿遂遂,一会儿哥哥的,到底是遂遂,还是哥哥?”

秦长须立即回道:“哥哥。”

这次沈遂倒是没再纠正他,分了一半桔子给他。

秦长须受宠若惊接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给我吃的?”

沈遂:“嗯。”

秦长须眼睛弯成月牙,他视若珍宝似的双手捧着那瓣桔子。

看他俩相处这么好,一向喜欢欺负秦长须的那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以前他们跟沈遂要好。

这傻子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讨到沈遂欢心,让对方这么护着他?

秦西北试探性叫了沈遂一声,“你怎么跟这傻子……”

“什么傻子,会不会说话?”沈遂冷眼扫了过去,“我再说一遍,以后不要再欺负他,欺负他就是跟我过不去。”

秦西北不敢顶撞沈遂,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了。”

秦家子嗣众多,免不了明争暗斗,向老谷主邀宠,期盼日后能分到些好处。

因此哪怕小一辈也个个都是人精,他们知道哪个能招惹,哪个绝不能得罪。

沈遂并不信他的话,对于这些小鬼头他可太了解了。

一旦等他离开药王谷,到时候秦长须肯定得遭罪。

得想个办法在离开之前让他们好好长个教训,以后再也不敢欺负秦长须。

沈遂正在心中盘算时,老谷主跟秦红筝一块进来了。

沈遂盯着

膳厅门口,许久都没见另一道身影进来。

林淮竹呢?

人去哪儿了,不是被老谷主叫去了?

老谷主落座后,看到宴席尾端的沈遂,声如洪钟,“怎么坐那儿,来外公这里。”

这声音惊动在场所有人,大家齐刷刷看来,神色或艳羡,或含怒,或漠然。

沈遂稳若磐石,对老谷主笑着说,“我想跟他们玩。”

秦红筝刚要说什么,老谷主先一步开口,“让他坐那儿罢。”

想跟同龄孩子待一块是天性,何必让他不自在?

秦红筝看了一眼沈遂,终究是没驳自己父亲面子。

沈遂知道秦红筝不乐意他跟药王谷这些孩子玩耍。

秦红筝是一个傲气自负,同时占有欲强的人,她极不喜欢父亲这些儿女,也从未将他们当做自己的手足。

所以药王谷上下只敢叫她大小姐,实际她排行第七。

秦红筝自己不喜欢,她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跟这些人的孩子玩在一起,有损身份。

偏偏原主很喜欢,他跟秦西北他们臭味相投,也享受被同龄孩子团团围着,认做老大的感觉。

如今这具身体的芯子换了,沈遂对小孩之间这种歹毒的游戏不感兴趣。

自警告秦西北过后,沈遂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心里琢磨着其他事。

一旁的秦长须倒是很开心,不停给沈遂布菜,一会儿叫沈遂吃这个,一会儿叫他尝尝那个。

看着秦长须殷勤讨好的狗腿模样,秦西北磨了磨牙。

你给我等着。

沈遂心不在焉,频频朝膳厅门口看去。

看样子林淮竹没被老谷主叫走,那人去哪儿了?

沈遂不担心林淮竹的安危,他是男主,就算遇到险境也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他是怕剧情线再次提前。

林淮竹在沈家过得实在惨,好不容易外公的旧友愿意照顾他,终于可以摆脱沈家了,评论区高兴疯了。

但没想到作者一个转折,得,林淮竹又跟着沈远膳回去了。

剧情写的那叫一波三折,惹的读者们不停骂作者爹,生了一个混账儿子。

沈遂担心这个剧情点提早发生,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按理说不应该,触发剧情点的主要人物都在这里,林淮竹不会遇到那事吧?

想那么多还不如出去找找。

沈遂凑近秦长须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出去一趟,旁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去如厕了。”

秦长须懵懵懂懂地看着沈遂,傻呆呆点了点头。

沈遂坐的地方正好紧挨膳厅大门,他站起身,在秦西北一干人的注视下,坦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走出膳厅,沈遂直奔林淮竹房间。

绕过一道回形长廊,有人似乎跟在他身后,沈遂机敏地闪身拐进另一侧的长廊。

很快那人追了上来。

沈遂从阴影走出来,堵到他面前。

看着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犹如面团成精的人,他颈间挂着一串金镶玉的长命锁,清秀的眉宇间凝着一股天真的憨傻之气,沈遂愕然。

是秦长须。

沈遂问他,“你也怎么出来了?”

秦长须呆呆地说,“我也想去如厕。”

沈遂站着不动,“那你去罢。”

秦长须绞着手指,终于说了实话,“我,我想跟着你。你走了,他们一直瞪我,我怕。”

带上他去找林淮竹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遂说,“跟着可以,但你得老实听我的话。”

秦长须急道:“我

听话,我最听话了。”

沈遂:“不愿意跟着我了,你就自己回去,谷中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秦长须狂点头,“我熟,我可熟了,我哪儿都去过。”

跟秦长须立好规矩后,沈遂不再多言,去了林淮竹房间。

人还是没在,窗户大开,清风与明月一并入屋,铺了一地的碎芒。

沈遂皱了皱眉,剧情该不会真的提前了吧?

药王谷这么大,找一个林淮竹并不容易,好在沈遂另有他法。

从荷包拎出纸豆豆,沈遂喂了它一滴血,“林淮竹不见了,你帮我找找他。”

秦长须突然探过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纸片人,“这是什么?”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小纸人。

对方是一个暴脾气,踹了秦长须一脚。

秦长须立刻将手缩回来,脸上写满委屈,“它它它怎么打人?”

见纸豆豆不干正事,沈遂呵斥,“好了,别闹了,赶紧找人。”

挨骂的纸豆豆生气地背过身体,爬上窗户,一溜烟不见了踪迹。

纸豆豆以灵气附身,并不畏惧寻常的风。

沈遂依窗探下半截身子,就见纸豆豆正往悬崖峭壁下面爬,手脚颇为灵活。

看来林淮竹是在崖下。

沈遂扭头对秦长须道:“我想下去。”

秦长须脑子转的慢,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沈遂的意思,“要叫仙鹤过来么?我会叫,我来叫,我来叫。”

他就像班级里学习最糟糕的差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回答的问题,兴奋得不行。

秦长须从衣襟掏出一个长笛,在月下吹了两声。

一只仙鹤应笛声而来,乖顺地停伏在窗口。

沈遂没浪费时间,跟秦长须一块翻上仙鹤后背。

谷中的地形他不清楚,而且天色这么晚,以防万一所以带上秦长须引路。

仙鹤一跃而下,路过纸豆豆的时候,沈遂一个探身,将它捞到手里。

等仙鹤落了地,他们便按照纸豆豆的指引,进了谷中那片翠绿的竹林。

见要去竹林寻人,秦长须忙掏出一包雄黄粉,“晚上这里有蛇。”

他走在前面洒蛇粉,还不忘回头叮嘱沈遂,“那种三角脑袋,还有颜色好看的蛇都有毒,你千万不要摸它们,咬起来可疼了。”

这些都是老谷主养的药蛇,蛇窟就在竹林附近,偶尔会跑出一两条来竹林觅食。

沈遂一听这个更不放心了,林淮竹该不会挨咬了吧?

里林淮竹也被蛇咬过,但他是在秦红筝生辰那日,被原主跟秦西北他们丢进了蛇窟。

他掉进蛇窟前,将老谷主两个孙子拽了下来。

林淮竹活了下来,那俩孩子却死了。

因为这事老谷主没能将林淮竹留到谷中,他倒不是怨恨林淮竹。

林淮竹害死两个秦家子孙,就算留到谷中,他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俩孩子的父母肯定会想法子寻仇。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谷主思来想去,只能让沈远膳将他带走。

沈遂不知道蛇窟具体在什么地方,他早忘了具体情节,只隐约记得好像是在药王谷西边,但也不太确定。

幸好有纸豆豆跟秦长须带路。

但他们俩也出现了分歧,给沈遂指了两条完全相反的路。

在一条岔路上,一个指东,另一个指西。

见沈遂停下来不动了,秦长须不解地看他,“不是要去蛇窟么?去蛇窟要往西走。”

“不去了,咱们朝东。”最终沈遂选择相信纸豆豆。

毕竟上次他就是靠纸豆豆在乱葬岗找到了林

淮竹的下落。

从东面这条羊肠小径穿过竹林,便听见潺潺水流声。

月光洒在溪流,落了一层银霜似的。

溪流旁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挺拔的小小少年。

山风飒飒,摇曳的竹在他身上画下斑驳影子,林淮竹仰面望着星空,眉眼沉静寂寥。

沈遂走过去,“小怀。”

林淮竹慢慢转头,目光落在沈遂身旁的秦长须,片刻才看向沈遂。

沈遂声音略带责备,“怎么出来也没说一声,让我好一通找。”

月光映在林淮竹的眸中,看起来有些冷淡,“你先前出去也没跟我说。”

沈遂面上浮现出讶异,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

但很快林淮竹垂下眼睫,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姿态温驯如鹿。

他低声解释,“我母亲的旧物不小心掉下窗,我出来捡的时候被蛇咬了脚,走不动路就来这里歇一歇。”

说着林淮竹亮出一截红绳,不等沈遂看清又收了回去。

那确实是林淮竹母亲的遗物,是他从尸首上扒下来的。

林家的事是林淮竹心中的一根刺,他从不主动谈及,这还是第一次。

因为林淮竹这话,沈遂下意识忽略他刚才的尖锐,将所有关注点放到他被蛇咬的脚上。

“哪只脚被咬了?”沈遂仔细端详林淮竹的脸色,“没事罢,身子难不难受?”

看林淮竹面色如常,不像中毒的样子,沈遂放下心。

看来是被普通蛇咬的。

原剧情林淮竹可是被一只剧毒的蛇王咬伤,差一点就丧命,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还是老谷主拿出压箱底宝贝喂给他,林淮竹才醒了过来,至此百毒不侵。

林淮竹伸出右腿,裤腿已被挽到小腿,脚踝处有两个尖细的牙印,周围高高肿起,肤色还泛着青黑。

看样子是中毒了,但中的不是剧毒。

沈遂轻轻摸了下浮肿的地方,问,“服药了么?”

林淮竹:“嗯。”

沈遂前段时日给了不少林淮竹丹药,只要他有的,林淮竹多半也会有,其中就有解毒的丹丸。

秦长须看着他俩说话,老实地待在一旁。

见沈遂摸了摸林淮竹的脚踝,他也好奇,伸出手打算碰一碰。

不等秦长须碰到,林淮竹已经收回去,他放下了裤腿,神色淡淡地理着上面的褶皱。

秦长须只好缩回手,但眼睛一直盯着林淮竹的脚踝。

天色不早了,沈遂担心林间再有什么带毒的东西,想早点回去。

看了一眼林淮竹,沈遂问,“你能走路么?”

林淮竹回望他,摇了摇头。

行吧。

沈遂只好道:“这里不宜久留,我背你回去。”

一听这话,秦长须耳朵立刻支棱起来,迫不及待道:“我背,我背,我力气大。”

难得他有用武之地,自然想在沈遂面前好好表现。

沈遂忘了还有天生神力的秦长须,别说一个林淮竹,就算再来仨他也没问题。

“好。”沈遂一口应下,他乐的省力气。

沈遂转过头,林淮竹独坐在石头上岿然不动,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秦长须背过身已经俯到他面前,林淮竹还是看着沈遂。

沈遂隐约知道林淮竹的意思,挑了一下眉峰,但没动。

林淮竹也没动。

秦长须没察觉到俩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不由傻乎乎地问,“不走么?”

最终沈遂妥协,对秦长须道:“我来罢。”

秦长须茫然地看着沈遂,绞着手不知道自己

哪里做错了。

沈遂朝林淮竹的方向努努嘴,调侃似的说,“他啊,他还是一个小娃娃,有点认生,不熟悉的人碰他,他会哇哇啼哭。”

秦长须不知道什么是认生,但知道什么是哭。

“那我不碰他了。”仿佛怕林淮竹哭,秦长须背过手,赶忙向后退了退。

秦长须这个反应逗乐了沈遂,他含着笑弯下腰,“上来罢,娃娃。”

对于沈遂这个称呼,林淮竹不置可否,但总算动了。

林淮竹伸出手臂勾住沈遂脖颈,爬上了沈遂的背。

他们只有一岁之差,身形相仿。

要放二十一世纪八岁的沈遂,肯定是背不动七岁的林淮竹,就算能背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经过这段时日的修炼,沈遂早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林淮竹在他背上,沈遂脚步仍轻盈如燕,甚至还能托起林淮竹的屁股往上掂一掂。

等林淮竹日后长大了,他非得跟他提提今晚这事不可,一定要臊臊他,让他非要作。

这么一想,沈遂越发愉快。

他拍了拍林淮竹的屁股蛋,嘴角上扬,“怎么样,哥哥背得稳不稳?”

听出沈遂话中的戏谑调笑,林淮竹闭口不答。

沈遂报复性又拍了一巴掌,嘴里哼哼着不成调的歌儿。

歌词是林淮竹从未听过的,但沈遂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他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会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

上次那个钮祜禄上仙的话本,林淮竹问遍了岳临城所有书局,谁都没听过。

林淮竹沉沉看了一眼沈遂。

见沈遂将林淮竹背出了竹林,秦长须面露羡慕。

等沈遂回到房间,将林淮竹放到床上,秦长须围着沈遂走来走去,殷勤地添茶倒水,还把自己藏的宝贝一样一样拿给沈遂看。

沈遂被他转得眼睛晕,“你是有事要说?”

秦长须支吾起来,“我,我也想你背我。”

靠在床上的林淮竹闻言,抬头冷淡地瞥了眼秦长须。

沈遂更是哭笑不得,“这个你真难为我了。”

秦长须比他高一头,身板等于两个他,沈遂现在体能再好,也背不动这尊神。

秦长须焦急解释,“我不胖,严嬷嬷说我是虚胖。”

顿了一会儿他嗫嚅着问,“什么……什么是虚胖,是不胖的意思么?”

看着这个实心的小胖仔,沈遂不好打击他,迂回道:“不是胖不胖的问题,是身高。我背着你,你的脚根本离不了地,我没那么高。”

秦长须一脸失落,“哦。”

小胖仔明显被这事打击到了,沈遂让他回去休息,他也没像先前那么黏人,垂着头走了。

秦长须走后,沈遂坐回到床上,检查林淮竹脚踝的咬伤。

吃了一粒解毒丸,林淮竹中毒迹象倒是不明显,只脚踝附近有淤血。

沈遂又摸了摸浮肿的地方,里面像是有脓水似的,“毒血不挤出来好得慢,要挤出来么?”

沈遂抬起头,撞进林淮竹幽邃冷淡的眼眸。

他能感觉出今晚林淮竹心情不好,不然以林淮竹的性子,不会在溪边怼他。

要不是那纹丝不动的负212,沈遂都要以为林淮竹是醋他对秦长须好了。

小孩子占有欲都强,他以前在孤儿院就是众多小孩争夺的对象。

虽然他经常逗哭他们,但不妨碍他人气高。

林淮竹心情不佳也正常,毕竟秦红筝待他不好,这次突然要他跟着她回娘家,其中肯定有猫腻,林淮竹不免会多想。

林淮竹收回目光,道了一声‘好’。

沈遂

没反应过来,直到林淮竹伸出受伤的腿,他才恍悟过来,那声好是同意挤出毒血。

放现代这么挤肯定容易感染,但这都修仙了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沈遂洗了一遍手,往林淮竹小腿下面放了一个软枕,从伤口处挤出黄稠稠的脓水。

看着沈遂后颈那片光滑,林淮竹压在心底的情绪泛上来,面色宛如浇铸了铁水一般冰冷,眸色深沉。

直到沈遂挤出脓水,抬头转动了两圈脖子,他脸上的神色敛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敷上膏药,正包扎时,一直沉默的林淮竹突然开口。

“你怎么对这些事这么熟练?”

擦发也好,上药也好,给人穿衣服也好,每一样都熟得不像话。

他以前是不是照顾过其他人?

沈遂并未察觉到林淮竹话中的深意,抬起下巴臭屁道:“当然是因为哥哥我心灵手巧。”

林淮竹:“那是形容女子的。”

沈遂抬手在林淮竹额头一拍,理直气壮,“我男版心灵手巧不行?”

已经很久没见沈遂这个无赖的样子,林淮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用麻布包好,沈遂起身又洗了一遍手,“饿不饿,我出去给你弄些吃的。”

林淮竹:“还好。”

在沈遂眼里还好,那就是饿了。

“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沈遂忍不住又咕哝了一句,“为了找你,我也没吃,饿得都瘪了。”

林淮竹眼睛动了动,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句,“你跟他都没吃?”

“他?你说的是秦长须?”沈遂摸着下巴,突然想起他的确也没吃饭,“要不要给他也带点?”

林淮竹在心底冷哂一声,惦记的人倒是挺多。

最终沈遂也没去找秦长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住哪儿。

沈遂自我安慰,秦长须贪吃,应该饿不着自己。

折腾了一整日,沈遂回房趟到床上不愿动弹。

身体疲倦,脑袋却乱糟糟睡不着,可能是白日在船上睡得太多了。

反正也睡不着,沈遂索性不睡了,趴在床上翻出那日在厉鬼棺椁拓下的法笈。

沈遂一目十行略了一遍拓本上的法笈,看到怵魇这两个字想了起来。

对对,林淮竹用的就是怵魇术。

怵魇术倒是不难,难的厉鬼也不会教给林淮竹。

里林淮竹曾入梦吓唬过原主,唬得原主再也不敢招惹他。

沈遂也想学学这门技术,然后用到秦西北他们身上,省得他走后这帮混小子再欺负秦长须。

一直研究到后半夜,困意袭上来沈遂才合上拓本睡了。

第二日一早,沈遂便去了林淮竹房间,想看看他脚上的伤怎么样。

推开门一看,屋中坐着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

“外公?”沈遂半真半假地露出惊讶之色,“你怎么在这里?”

不愧是老油条,秦老谷主神色变也未变,笑着说,“本来想去看看你,没想到你还呼呼大睡,我就来小怀这里坐坐。”

一旁的林淮竹垂着眸,并未在这个时候插话。

沈遂也有意避开话题,问道:“外公找我有事么?”

秦老谷主佯装生气,“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外孙了?”

沈遂忙说,“自然不是。”

秦老谷主:“给你的玉佩还带着么?”

沈遂:“带着呢,外公给的东西我一直当宝贝贴身带着。”

秦老谷主:“那个玉佩是我偶然间得到的,里面藏着一个阵法,等你日后长大,可以进去看看。”

说完他起身

,“好了,你们兄弟聊罢。”

沈遂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好宝贝,亲自将秦老谷主送了出去。

对于沈遂这样的殷勤,秦老谷主很是受用,笑着捋了捋白须。

更让他满意的是,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外孙,竟能跟林淮竹相处的很好,也是两家的缘分。

他刚才给小家伙摸了骨,既是云家血脉那自然错不了,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小遂儿与这样的麒麟子深交,他也就放心了,金易得,益友却是难寻。

送走秦老谷主,沈遂关上房门。

他们两间客房的布局大差不差,沈遂熟门熟路地坐到贵妃榻上,朝林淮竹受伤那只脚看去。

“脚上的伤怎么样了?”沈遂询问,“消肿了么,若是没消,我再给你敷一些药。”

还以为沈遂会问有关他外公的事,不曾想第一句竟是这个,林淮竹愣了愣。

他没答沈遂的话,只是将裤角挽了起来。

沈遂探头看过去,“不像昨日那么肿了,还是再涂一次罢。”

沈遂拿出药膏,拍了拍旁边的软塌,“把脚放上来。”

不知是不是窗外的日头太盛,沐在金色光线中的沈遂竟晃了一下林淮竹的眼。

他撇下目光,将腿放到沈遂方才拍过的地方。

沈遂抹了一些药膏沾到林淮竹脚踝,将其涂抹均匀。

他的动作轻而快,指肚带着温热的体温,与冰凉的药膏形成奇异的触感。

林淮竹掀起眼眸,在看到沈遂那刻,脑海浮现出跟秦老谷主的谈话。

秦老谷主说他跟他外公是好友,还希望他能留在药王谷。

秦老谷主还说他们云家血脉特殊,为了不引旁人的贪念,不要提及自己的身份,对外一律说他是沈远膳的私生子。

秦老谷主又说这件事只有他跟沈远膳知晓,沈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还让他继续瞒着沈遂。

毕竟他们年岁小,万一沈遂不小心说出去,到时候就麻烦了。

沈远膳真的没有告诉他,他是云家的后人,他们云家能帮人提升修为,是这世上最好的炉鼎?

沈遂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林淮竹眸底惊涛汹涌,有什么东西起起沉沉。

不过只是一瞬,林淮竹便恢复了如初,在沈遂洗好手后,他还主动问,“还没用早饭罢?”

这几日林淮竹又不爱叫他哥哥了,都是你我相称。

沈遂用巾帕擦着手,心里不由吐槽,这是连装都不愿意了?

想起近些日子他俩冷淡且微妙的关系,沈遂心思百转千回,但嘴上还是热络地应道:“还没吃,一块罢。”

他话音刚落,秦长须清亮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

“哥哥。”

林淮竹脸上装出来的温情一下子褪了个干净。

怕秦长须找错房间,沈遂喊了一声,“我在这儿呢。”

秦长须不是个有脑子的,哪怕听到沈遂的声音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还是冲进了他房间。

见屋内空空如也,秦长须呆了一呆,“哥哥?”

他声音嘹亮,沈遂听的一清二楚,“在这儿呢。”

秦长须只听到声音见不到人,扒拉着角落找沈遂,“你是藏在柜子里么,还是贵妃塌下?”

沈遂嘴角抽了抽,“在隔壁。”

秦长须还是没反应过来,“在柜子的隔壁?”

沈遂:“……在房间的隔壁。”

秦长须蹬蹬蹬跑了过来,推开房门果然看见沈遂,眼睛瞬间变亮,“真在这里。”

他还以为沈遂在跟他玩躲猫猫,说着也要藏起来让沈遂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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