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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68章

亥时,秦京宵禁之刻,凡此时在外闲游者皆将被视为图谋不轨,最差也是请到夜监司坐一晚,就连皇子皇孙都不例外。露宿街头的乞丐则是会躲在胡同不出,若不闲逛,巡逻兵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如李隆晟这般敏感的身份,他本该老实地恪守北秦规矩,平日里他也确实除了总往秦欣公主府跑之外,未做违背北秦规矩之事。更是除了常与秦京文人斗诗饮酒外,便无有其他引人注意的异动。

奈何今日实在没办法,他必须铤而走险一次。原因无他,乃是王屹的那封信,信上写了两句话:我知晓阁下所欲为何,若方便,可否到百岁河畔的画舫会面一叙?阁下自可不应约,但之后请恕屹手下无情。

简直是威胁。要说李隆晟本不该怕,当下他已算是攀附上秦欣公主。秦帝对秦欣公主有愧,但凡不是太过分,秦帝会满足秦欣公主所提的要求。有秦欣公主保他,再加上秦周正处于两厢安好的太平之期,怎么着王屹都不能将他赶出去或暗杀。

可李隆晟有一分担忧。事实上北秦就算将身为南周皇子的他找个理由赶出北秦,南周也不能怎么样,更不可能因为此事就在毫无优势的情况下举国开战,顶多以小打小闹一战为试探,顺便玩些阴谋诡计,或者忍一时,待秋后再算。

而倘若他被赶出秦京,无法再运筹帷幄从内部打压北秦武威,且不说他回到南周会是什么下场,就说南周若想与北秦正面交锋,起码要等到郭广、齐文与卫卢胥尽皆去世,甚至还要算上那大理寺卿。

数十年能有多少变数,李隆晟不敢想。何况以南周储位之争的激烈程度,一旦外战打不起来,十之**会转为更激烈的内战,内耗之下被这虎狼之国钻了空子不是不可能。到时南周覆灭,他李隆晟更是一辈子翻不了身。

这糟糕之境况的前提就是王屹得知他的目的与谋划,并将此公之于众,名正言顺地把他赶出北秦。

好在王屹既然想找他一谈,就说明事情尚有转机,王屹许仅是怀疑某些事,未必会做绝。

此外,虽然北秦能够驱逐他,但北秦不知南周深浅,又有五年前飞溪谷一战的威慑,应是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端看王屹了解他李隆晟与南周到何等程度。若情况糟糕,他且能早做准备。

正因为在几息间想通这一切,李隆晟才会在宵禁之后穿着一身夜行衣,偷偷摸摸赶往百岁河畔。他并未带侍从,不过有暗卫暗中跟随。

不多时,李隆晟找到那唯一泊在河边的画舫,画舫内一片漆黑,未见半个人影。

他站在岸边,踌躇几息,到了还是迈步步入其中。

夜风拍打于身,刮去一层汗。李隆晟深入自外不可见之舱内,推开雕花门,霎时一道人影映入眼帘。他戒备非常,止步在门前。

“李兄不必紧张,屹杀不得你,你亦杀不得屹,何须这般小心翼翼。”那人影端坐着,面前桌上摆着酒。

真是直白。李隆晟腹诽,并未挪动步子,仅在门边一问:“敢问忧民王深夜邀隆晟至此,有何指教?”

“倒也无甚,只是屹赈灾归来不久就赶上朝内几件大事,尚未有机会问候南使一番。恰巧今夜月色正好,屹睡不着,便邀南使来此赏月。”说罢,王屹稍稍一挥袖,那隔着几尺远的窗便被风温柔推开,皎洁的月光随之飘入画舫,拂过王屹的面庞。

但见龙眉、龙目、龙鼻尽显天威,批发、玄袍、浅笑悠然自得。

“都说北秦二皇子天生龙相,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只可惜北秦崇虎狼贬龙子,王兄如此不凡之相,却只能做一王爷。倘若王兄降生于崇龙之南周,约莫当下已然是不可争辩的太子。属实可惜啊……”李隆晟边说边走向王屹,落座于他的对面,言语间满是挑拨之意。

哪知王屹闻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悠悠道:“龙虎也好,凡俗也罢,皆是血肉之躯,何来优劣贵贱。便是面相无好也不见得贫穷凄惨,就算面相再好也不见得荣华富贵。面相不过是皮囊,皮囊之内那见不得的才是为人之本真,才是决定一个人能行至何方,成就哪番事业的根本。”

“照王兄这般说,那些凭借看面相讨生活的大师岂非尽是些骗子?”

“未必,不是有句俗话叫‘相由心生’。心如何,相亦会随之改变,那看相人所见非相,乃是见得心。若真是慧眼,自能由观心预见一个人的去处,但并非定数。”

言此之际王屹那双龙目亮得很。

呵,这人去做道士悟天地可比做帝王合适。

李隆晟并未驳他话语前后矛盾,因为细想便知无甚矛盾之处。相由心生、随心变,本就无有定数,怎可凭借面相如何就去定一个人的命。不过倒是能通过面相去预测命数,所预测的乃是某种可能,毕竟未发生之事任谁都无法下定论。

再往深去琢磨,王屹如今是做不得天子的王爷,他日未必成不了天子,亦未必会去做天子,即使半路出家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端看他的心如何。

或许王屹的相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因生帝王之心而逐渐成了如今的龙相。他日这龙相亦可能再随心而变成他相。

“王兄所言有理,但有一点,王兄约莫是忽略了。为人者天生带着某种先天之命的贵贱,否则为何王兄天生聪慧,生在皇家不愁吃穿,而平民百姓却多为愚庸,整日为生计奔波?

你的好命让你天生比旁人走得快,走得轻松,你自然优越,看不见先天之命上的不公。端是冠冕堂皇言之众生皆是血肉之躯,进而皆为平等,端看众生之心如何,便能达至何等高度,全然忽视先天不公。不觉可笑吗?”

李隆晟难免将自己与王屹作比。

他不像王屹自出生起就被父皇寄予厚望、多加爱护。他娘出身卑贱死的也早,他打小就没有母家庇护,父皇亦看不上他。李隆晟拼上一切又抛弃一切才苟活至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做那人上人,成为上天之子。他何尝不存帝王之心,可他却没有王屹的好运与好相,这份差距即是先天之命的差距,是心如何变、相如何变都弥补不了的。

闻言,王屹了然,认真道:“看来这便是李兄的立世之道了。李兄所言亦不差,人之出身与天资之差筑就起点之差。有的人天生富贵,天资聪颖,无需努力即可达到寻常人难以达到之高处,有的人却穷其一生,再如何努力都寻不到门路,壮志难酬。

不过,事事皆祸福相依,富贵之人许身处无情之地,背负常人难以背负之物,其心许是空旷虚无,终生不得平凡宁静。贫穷之人许是身处饥寒交迫之境,然心有所依,亲友俱有情,平凡而无需承担大业,纵贫穷却苦中有乐。虽非尽然,但这命运一事非是简单以先天公不公定性,端看个人之心如何解。若心怀怨恨则所见尽为不公,若心知满足则所见尽是公允。

所谓高处并非于世俗而言,非是那高不可攀之权位,而是于己身而言之高。道既不同,先天之命有差又有何所谓。便是那难酬壮志、满心遗憾之人也兴许能因此留下传世名作,可凭不幸见得世事无常,感天悟地,为后世后人所铭记。李兄莫不觉着上天无情而公允乎?”

“呵。”李隆晟冷笑,言之讥讽,“上天确实待你不薄,否则何至于为那无情物辩驳至此。你不知他人之苦,何能言说他人所遭遇乃是‘公允’?哼,也罢,左右你我不同道,多说无益。王兄还是莫再废话,快快进入正题罢。”

王屹笑一下,偏目望一眼冷月,拾起凉酒一饮,说:“今日相邀李兄前来,所为不过是试探。李兄既来了,我便知李兄之心,实不必再多语。”

静默。

一息,两息,三息。

“原来如此……倘若我心中无鬼,怎会在意你的威胁。”李隆晟眯了眯眼,嘴角仍保持一定弧度,就是冷冽又僵硬。

“哈哈,不必紧张,南周战心已起这种事不是个秘密。李兄来北秦怎么都不会是心怀善意,这点我们皆清楚。”

王屹往李隆晟面前的酒盏倒了些酒,他的语气甚是随意。

“北秦暂且不想战,一来内部不和,二来未探清南周的底,无有必胜的把握,三来南周朝廷未烂到根,南周百姓并不渴望北秦相救。南周应该同样如此,北秦依旧强横,你们又无大义,就算做足了征战准备,事实上也打不起仗。不过是为了转移矛头,安抚内乱罢了。”

此言入耳,李隆晟即是一声嗤笑,不论心下如何吃惊,面上都不显露半分。

“如若同你所言一般,南周为何要将我派来,且委以重任?”此乃试探他知不知晓“重任”为何。

“将戏做足的弃子啊。”王屹露齿一笑,显露两颗虎牙。

“李兄在南周无势,即便死在北秦也不会对南周政局产生影响。万一你真能搅和得北秦不得安宁呢,这戏便更加做实,南周内部各势力的劲儿就能尽向北秦而发,南周皇帝即可做一只黄雀,等着螳螂力竭。

且一旦有那个必要,将李兄这枚弃子推出去挡刀,承担北秦与南周各势力的怒火再合适不过。因此你被委以‘重任’,南周暗探也听你调遣,这一切不过是想让李兄的死对南周更有价值……”

他的笑容愈加灿烂,哪里像龙子,整一个笑面虎。李隆晟并未对暗探那句试探有所反应。

“李兄应该早就知道自身的处境如何,你早早便想好了对策,因此将计就计来到北秦,攀附北秦公主,所图乃北秦皇室血脉吧?你想凭此掺和进北秦的内斗,成为出其不意的黑马,去争北秦的权位。

当然你只能辅佐你的儿子,不过无碍,只要你儿子上位,即可再将计就计灭了南周,你就能做天下之主,人上之人。可惜秦恒嫁了大理寺卿,你只好去打秦欣的主意。对吧?”

李隆晟挑了下眉,并不回答,依旧摆着一张笑脸。

见状,王屹收起了悠哉的笑容,转而严肃地盯着他,冷冷一语:“李隆晟,秦欣也是个幌子罢,你真正想掌控的其实是——北秦太子,王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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