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适者而生
荆荃怎么都叫不醒云昭,用手去探鼻息,已经微弱得不可察觉了,紧急之下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七浔看着荆荃无头苍蝇的样子,连忙上前给云昭把脉,脉搏太过微弱,且杂乱。
“我去叫宁叔!”
“等一下!”七浔拉住他,“现在去药铺来不及了,你去叫宁伯伯,我房里还有一些三七和艾叶,你去取来,另外取一些茶汁来,要今天的,再打些凉水。”说着把手放到云昭头上,灼人的热度,他发烧了,“你再去地窖取一坛酒。”
“我这就去!”荆荃记住这些就跑了出去,七浔看着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云昭,也不知该作何感想,早上还生龙活虎的与她吵架,出去溜达了一圈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眨眼的功夫,宁至唐就披着外衣快步走进来,看见房里的情形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
“宁叔你就别问了,赶快救人吧!”荆荃捧着一大堆东西跟在后面也快步跑进来。
“荆荃你把他的衣服撕开。”宁至唐接过草药,摊开针灸包,“我先给他止血。”
七浔不好留在这,只得先回避,出了房门,方才侧门还没关,七浔走上前去,出了这扇不起眼的小门,站在没有人影灯光的街道正中,另一条街上传来子时打更人小心火烛的高声,夜里分外清晰。七浔前后看了看,这条街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初春的夜依然是寒冷彻骨的,既然没有什么不同,便也不需再停留,七浔踱着青白的石板路回到门前,踩到红木小门的门槛上时,七浔顿下脚步,掏出随身的丝绢,顺手擦掉了门上残留的血迹,随后关上了门,这条街还是和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
七浔在屏风前坐了一好会,荆荃端着血水进进出出,那样子倒是有些像伺候孕妇接生的产婆,这慌乱紧急的情形下,倒是让七浔生出几分笑意来,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七浔这才发觉,三人竟是一夜未睡。鸡叫过了两遍,宁至唐满头汗地走出来,一边用湿帕子擦着手,一边喘着气,“总算是把血止住了。”七浔连忙接着他扶他坐下,“这一刀可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命,要不是老朽医术还算够看,这小公子的命今天真是要交代在这了。”
“宁伯伯,你累了吧,快回去歇着,这有我呢。”
“他现在还不算安全,失血过多,需要补气。”宁至唐点点头起身,“辛苦你照看着,荆荃那小子,笨手笨脚的。”
“我知道了,您先回吧,今天咱们晚些开张。”七浔送宁至唐出了门,回到屏风后面,荆荃站在床边探头看着躺着的云昭,担忧地问道:“怎么他看起来还是这么不好?”
“他失血过多,当然看起来不好。”说着,七浔拉过荆荃,“他需要补气,你去最近的药铺,抓一些党参片回来给他熬汤药。”
荆荃看了看七浔,又看了看云昭,七浔被他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你放心吧,我不会趁你不在把他扔出去的。”
好似是被戳中心事,荆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麻烦姑娘照看着,我先去了。”
“嗯。”七浔应了一声,坐到床边,伸手摸了云昭的额,还是方才那么烫,拿着汗巾在凉水里又过了一遍,叠好放在他的额头上,又把了他的脉,比方才平稳了一些,虽然还是很弱。
方才荆荃应该把他身上的血污都擦干净了,此时他的唇颊因为失血过多十分惨白,七浔搭坐在床边细细端详,突然来了点主意,快步奔回自己的房间,取了梳妆台上的口脂,回到云昭身边,拿帕子沾了一点,点在了云昭青白干裂的嘴唇上,又在脸颊上稍微蹭了些,方才脸青唇白一副死相的云昭此刻倒是变得明艳动人起来,只像睡着了,颇有一副如女子一般的楚楚可人之态,七浔看着手里的胭脂,心里觉得有趣,面上便是使了坏一般的自得,“男生女相,你这小公子,虽然性格不太好,但是生的还真真是俊俏,可惜不是个女子,不然,荆荃的终身大事,倒是有了着落。”
心上悬着的石头落了下来,七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三个人都一夜未睡,白天是不好开张了,晚上再说吧。转了转酸痛的脖子,七浔起身走到院子里透气,外面的两棵梨树还没有冒出新芽,一只冬燕扑棱着翅膀落在上面,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七浔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南行迁徙的候鸟归家了,寒冬已末,春分将至,终于要到春天了……
云绮倚在窗边,入目皆是高耸的宫墙,贺锡坐在她的脚边为她敲着腿,一旁的摇篮里云岚呼呼地睡着觉,许是觉得风有些凉,贺锡皱了皱眉,“殿下,小心着凉。”
云绮笑了笑,“快到春天了,可这窗子里,我除了鸟儿,怎么也看不见别的什么活物呢。”
“许是墙太高了。”贺锡垂下头继续敲腿。
“是啊,墙太高了。”不知是感慨还是掺杂着别的感情,贺锡觉得长公主殿下似有无限落寞,“嫁人以前,我从未在这高墙内连续生活超过一个月,可是如今,却已经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公主殿下……”贺锡停下手,发觉自己的称呼不对了,“王妃殿下,如今,是太平盛世了。”
“太平盛世?”云绮有些恍惚,随即好似想起了什么般恍然大悟,“是啊,如今是太平盛世了,不需要我再拿起刀剑,驰骋沙场了。”
“什么太平盛世?”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司徒飐踏步走了进来,许是声音大了些吵醒了云岚,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云绮使了个眼色,贺锡便抱起了云岚带着一众侍从退出了内室,诺大的殿堂只剩下两个人,司徒飐看着云绮挑挑眉,脸上带了笑,“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说这宫里的墙太高了。”云绮关上了窗子,脸颊因为刚刚吹了凉风有些红彤彤的。司徒飐坐到她身边,把厚实的手掌放在了云绮的脸上,云绮感受到来自他手心的温度,很暖,却很粗糙,那是常年手持刀剑的茧,曾经自己的手心也是这般粗糙,可是如今,已经在养尊处优中变得和寻常女子无二。
“爱妃,可是怀念战场了?”司徒飐的声音把云绮从回忆中猛地拉了回来,她抬眼看向司徒飐,司徒飐也看着她,她握住司徒飐放在脸边的手,说道:“怀念也没什么用,功夫早已经荒废了,何况,如今是太平盛世,哪里需要上战场。”
“太平盛世只是安于现状的人用来偷懒的借口。”司徒飐笑道,眼睛中的光直射着云绮,带着淡淡的压迫“如果爱妃想要,还是有机会……”
不要试探我!云绮心里的声音在呐喊,不要试探我……
“我说了,功夫早已荒废了,而且新帝年幼,我还得尽心辅佐。”云绮避开了司徒飐的目光,他看得懂她,她也看得懂他,两个懂得不能再懂得的人在一起,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绮儿,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不要犯糊涂。”司徒飐没有再多说什么,此刻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他站起身,云绮扭着头没有看他,他笑笑,大掌抚着云绮的肩,附在她耳边“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滇国进贡了一些上好的凤梨,你一向爱吃酸酸甜甜的东西,我让他们挑一些好的给你送来。”
“谢王爷。”云绮答道,心中好似有最重要的东西被抽离,随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一起被带走了,但是或许在她交出凤符的那时候,就已经被带走了。
初春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吹来的风都开始带上了水汽,七浔翻着账簿,趁眼睛酸痛的空隙望了望天,“要下春雨了。”
念叨着叫来了荆荃,吩咐他注意着点茶叶,别受了潮,好好检查一下明天送来的茶叶,临了,瞟了眼院子,不经意地问道:“他怎么样了?”
荆荃也看了眼,“还是不怎么说话。”
“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七浔皱着眉说道。
荆荃挠挠头,“他也不怎么吃饭。”
“他身体里的蛊虫,这几天没有闹腾么?”
“没有,姑娘不说我都忘了这茬了。”
七浔冷哼一声,“该是宿主失血过多让那虫也受伤了,过一阵肯定又闹腾起来,你时刻注意着点。”
荆荃答应着,脸上却是嘿嘿地笑,“你笑什么?”七浔见他笑的反常。
“姑娘刀子嘴豆腐心,就知道您不会见死不救的。”
七浔手里的账簿团成一个卷,落在了荆荃脑袋上,“你为了把人留下,就差给我跪下了,我可是看你的面子才松了口,人是你执意要留的,要是出了什么乱子,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姑娘大恩大德,我记得呢!”荆荃还是嘿嘿的笑。
七浔看了眼堂中坐着的两眼望天貌似无神的人,“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去瞧瞧吧。”
“只要姑娘出马,就没有难事!”荆荃心情更好了,好像问题已经解决了一样。
云昭已经换上了店里伙计的衣服,里面腰腹上还缠着厚厚的布,动一下都还很疼,他索性就不动了,死过了两次之后,他觉得这条命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梦一样,随时都可能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他丢掉性命,第三次,第四次,他还能活过来了么?当皇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也许他比鱼肉还不如,如果当时死了,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烦恼。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身后的声音近了来,云昭望着天的眼睛收回,提了旁边的笤帚有一搭没一搭的扫地,虽然这女子也有一份救了他,但是他对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自然也不想理她。
七浔也不气恼,只是淡淡笑着,裙裾下却伸出了脚,云昭埋着头扫地没注意,结结实实被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腹部的伤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你!”
他对着七浔怒目而视一副要冲上来的样子,这几天憋着的抑郁和悲愤好似都要借着这个档口喷发出来。
“哎哎哎!你们怎么一见面就吵架!”荆荃在远处看这情形不对连忙奔过来,挡着云昭,生怕他伤人。
“你不必拦他,瞧他这样子,恐怕连拳头都是软绵绵的,怎么会打伤人呢。”
云昭咬着牙,自他懂事起,见过的女子,姑姑端庄优雅,董美人善解人意,就连性情寡淡的何美人,那也是温柔如水的,怎么世间还会有如此刻薄的女人出现,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当他是仇人了不成么?句句不留情面!
“怎么这幅表情?”七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还当自己是原本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了?你看了这么长时间的天,怎么样?”说着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这天,跟原来的有什么不一样么?”
“你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的。”云昭扔掉了手里的笤帚,“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对我有敌意,我自问没有怎么招惹你吧?你何必这样句句带刺?!”
“我第一次在你们茶馆闹了事,可我也没有真的把京兆尹找来,也没有再找你们的麻烦,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一直记恨我么?!”
“你口口声声贵公子,是!我原来!”
云昭顿了顿,眼睛里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原来,再不是原来了……
他转了转心神,“原来我是很有身份,但是你也不必用我的过去处处刺我吧!还是说,你就是因为我过去的身份才这样看不起我!那你何必还救我!”
不如就这样死了的好,死了就干净了。云昭心里这么想着,却没说出来,只是把能说的像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净。戚戚然之间,话语便也染上了更咽之声,他的人生,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夕跌至谷底,他怎么就沦落至此?
他一边喋喋不休,想把自己心里积压的东西全都挤干净,一点也不留下,再一转头,他发现七浔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脸上却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见怒色,让他实在摸不清对方的想法。
七浔见他住了嘴,也不说话,云昭心里有些发毛,也不再说话,看了眼荆荃,荆荃也是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七浔,一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场面一度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的寂静。
半晌,“今儿天真好啊!”寂静被打破,众人抬头看去,宁至唐端着烟嘴站在楼上栏杆边,眯着眼睛很是享受,一圈圈烟雾从鼻子里冒出来,一闪身进了账房。云昭见这情形更觉得自己有些尴尬,好像刚才激情澎湃的抒发都是自己一个人的表演。
“既然想死,怎么受了伤自己又找回来了。”七浔这时开口了。
天呐这女人是读了他的心么!云昭别过头去不敢看她,更不敢看她的眼睛。
“虽然不知道你原来是什么身份,但是现在既然当了伙计,就得干起伙计的事来,这世道,没人真的会在意你的死活。”七浔看向荆荃,“他想救你,我也可以不让他救你,或许一两个月他会难过,但是时间久一点,他就会忘记你,这就是人,和这个世道。”
七浔走近了云昭,近到他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近到一低头就能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如果你真的想死,就不会回来,更不会敲门。你想活,经历了这些事,你依然想活,我是有些瞧不起你,因为你这个人,对自己可不太诚实,也不太接受得了现实。”
“既然你想活,最好还是收起原本高高在上的样子。”七浔拾起扔在一边的笤帚,搭在云昭手边的桌子边,“去适应这世道,想想怎么活下去,最起码,在你下次差点死掉之前。”
七浔的话像是一把剪刀,就那么把云昭的内心剖开,暴露在阳光底下,一览无遗,但是同时,在那羞耻之下,他也觉得有一些东西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不过~”七浔耸耸肩,“其实真的没有人会在意你死是活的。”
这个女人……云昭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要说的话说完,七浔转了身往回走,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荆荃说的,“其实我还真的不想收留一个来路不明又不知姓名的人。”
“喂!”待她走上了楼梯,云昭大声叫住了她,“我叫云昭!”脑中闪过母后的面容,久违且怀念。
“姜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