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3 一更

第四百四十三章

苏云卿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她身上穿着的是柔软华美的月华锦衫，站在丞相府后院曲折迂回的九曲回廊中，看着灯火阑珊下的重重院落，耳畔似乎还能听到乳娘丫鬟在远处呼唤她的声音。

即便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苏云卿还是不由得倒退一步。在别人眼中清净风雅的庭院昨天看到苏云卿眼里如同一只正张开血盆大口的恐怖怪兽，随时准备着将她吞吃入腹。

从耳畔传来的呼唤声更急切了，苏云卿先是下意识的停了一瞬，但紧接着下一秒她掉头就跑。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苏云卿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似乎穿过了重重迷雾，又一头撞进了一个陌生的庭院里。

庭院四周都被浓雾覆盖，让人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但是在庭院中心有一株巨大的榕树，树下似乎站着两个人，但是垂落在榕树周围的气生根遮住了当中的景象，苏云卿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人影。

树下的两个人一高一矮，年纪似乎都不大，其中矮个的头上还梳着丱，现在的说法就是在头上两侧扎了两个丸子头，然后从髻中引出一小撮的头自然垂下（注一），这是大楚朝女童的型，而另一个的大半部分身影都被榕树的气生根挡住，周围的雾气又大，苏云卿看得并不清楚。

虽然看的模糊，但是声音却很清楚的传了过来。

梳着丱的女童正低声啜泣着，两只手不停的在揉眼睛，另一个人则有些不耐烦的问她。

“你哭什么？”

女童抽泣着说道：“我，我把大师，送，送给我的玉佩……弄，弄丢了……”

一说到这个女童似乎就悲从中来，她大声哭了一嗓子，然后捂着脸蹲在地上，哭道：“刚刚明明还在的……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就不见了……我该怎么办……被爹知道的话一定会打死我的…”

“你别哭了。”说话的人是个男孩子，听声音年纪也不大，嗓音还带着很重的稚气，只是语调冷冷的，感觉不太像是普通的孩子。“我帮你找。”

“谢，谢谢大哥哥，可是，可是我刚才找，找了好多遍了。”女童哭的都有些打嗝了，话也说的含含糊糊，“院子里也，也找了，都没有。”

“你的玉佩长什么样？”

“就是，就是绿色的，上面，上面还有鱼……”

男孩似乎有些意外，他停顿了一下之后又继续问道：“那你刚刚都去了什么地方，告诉我，我去帮你找。”

“去，去了大师的禅房，还有，还有跟娘去姨娘的房间看了小妹妹……”女童绞尽脑汁地回忆道：“还去了倒影阁……”

“去的地方还真不少……”

虽然此时情况诡异，但男孩的小声嘟哝还是让苏云卿忍不住笑了一声。而就在这一眨眼间，眼前的场景又换了，同样是刚才的女童和男孩，只是两个人现在站在了池塘边，跟苏云卿只有一池之别。

可这小池塘看起来不大，上面漂浮着的雾气却很重，让人无法看清对面，只能和刚才一样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苏云卿心中焦急，三番两次想要绕过池塘到对面去，不管她怎么走，那两个人却总是站在池塘对面，而且随着时间流逝，雾气越的重起来。

“谢，谢谢大哥哥，我不找了……”女童低头用力抹眼，嗓音犹带哭音，可却对男孩说道：“天色已晚，大哥哥再不回，回去就晚了。”

男孩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她：“你会被打吗？”

男孩的话似乎戳到了她最害怕的事情，女童用力吸吸鼻子，强忍着害怕说道：“我娘，我娘不会打我的……”

“那你爸……你爹呢？”

“爹爹……爹爹也不会打我……”女童声音虚，“最多，最多就是跪祠堂，抄佛经，我，我不怕。”

男孩又沉默了，片刻后，雾中男孩的人影动了动，然后朝着女童伸出了手。

“这个给你。”

女童好奇的看了一眼，紧接着惊呼一声。

“大哥哥！你找到啦！”

男孩没说话，只是把手上的东西往女童怀里一塞。

“嗯。”

女童开心的不得了，捧着东西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但很快她的动作又停了下来，疑惑道：“好奇怪……鱼的方向不对呀。我的是右边的，这个怎么是左边？大哥哥，这个不是我那块玉佩。”

男孩不耐烦的说：“除了方向不对，其他都对吗？”

“都对……”

“那快玉佩除了大师和你之外，还有其他人见过吗？”

“我娘看了一眼……”

“那你觉得就那一眼她记住鱼在左还是在右吗？”

女童被男孩的接连问搞得都有些懵了，捧着东西呆呆回道：“不，不能吧。”

男孩说：“既然不能，就把这个东西拿着。”

“可是……可是如果大哥哥你没了这块玉佩，也会被你爹娘打的。”

那个男孩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忙到连女童都开始觉得奇怪。

“大哥哥？”

女童不知道这个好心的大哥哥是怎么了，她上前走了一步，靠近男孩后踮起脚突然抱住他，短短的小手堪堪男孩的腰。

她这个举动让男孩和苏云卿都愣住了。

“你……”

“大哥哥别难过。”女童费劲的拍着他的背，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我不要你的玉佩，你不要难过。”

男孩低声道：“你要还玉佩就还玉佩，抱我干什么？”

“每次我想哭的时候，我娘就是这么抱我的。”女童的声音很稚气，但满满都是认真。“每次娘这么抱着我，我就不觉得难过了。大哥哥你不要怕，玉佩我不要了，我去跪祠堂。”

男孩轻轻的环抱住怀里小小的身体，声音微哑。“东西你拿着，不许去跪祠堂。”

“可是……”

“他们不会打我的。”男孩垂下脸，“他们要是能来打我……也不错。”

苏云卿听到这句话之后心里重重一跳，像是在那句话当中窥视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可来不及等她细想，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扭曲起来，连同男孩女童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模糊不清。苏云卿直觉接下来的事情非常重要，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都走不到那两个人影身边，说话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拿好……别丢……还我……长大……”

“大哥哥……你叫什么……”

“我叫……记住了吗……是谁？！”

苏云卿的心跳越来越剧烈，眼看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马上就要被解开，关键时刻她偏偏听不清对方在讲什么，就在这时，原本应该看不到她的男孩突然扭过头对着她的方向大喝一声，就在那一瞬间浓雾被完全散开，眼看男孩的样子马上就能清楚的呈现在苏云卿眼前——

下一秒，苏云卿惊叫一声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只觉得心跳剧烈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很快，突然有个人从背后抱住了她，苏云卿的身体反射性的想要挣扎，紧接着对方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卿卿，卿卿是我，卿卿。”

苏云卿惊魂未定的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正是顾言之充满心疼和担忧的脸。

“顾，顾大哥……”

顾言之不知道苏芸京到底是梦到了什么竟然让她害怕成这样，他紧紧的抱着对方，亲吻一下又一下的印在她的额头眼角，最后停留在唇边，用最轻柔的吻安抚着她。

“别怕，我在。”

“顾大哥！”苏云卿转身紧紧的抱住顾言之，剧烈的心跳在顾言之温暖怀抱中渐渐平息。

等到苏云卿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之后，顾言之才低声问道：“卿卿梦到了什么？”

苏云卿张口欲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现脑中竟然一片空白。

她刚刚明明还记得梦中的情景，可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顾言之耐心的看着她，手不停的在她背上温柔轻抚，安抚她的情绪。

苏云卿绞尽脑汁的想了好一会儿，可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最后她只得垂头丧气的把额头靠在顾言之肩膀上，闷闷不乐的说道：“我，我忘记了……”

顾言之低笑一声，把人抱得更紧了，“忘了就忘了，把你吓成这样的梦，不记得也罢。”

“不是噩梦。”虽然苏云卿已经不记得刚才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但是梦中的那种心情还残留着。虽然充满了焦急，但是没有害怕和恐惧，相反，反而让她觉得有一丝怀念和甜蜜。

但是这种感觉苏云卿也不知道该怎么和顾言之描述，只能强调道：“真的不是噩梦。”

“那卿卿刚才梦见我了吗？”顾言之低下头，额头贴着她的，眼神温柔宠溺：“如果没有的话，那就不是个好梦。”

苏云卿还有些迷糊，愣愣的问道：“为什么？”

顾言之扬扬眉，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没有我的梦，怎么能算是好梦呢？”

苏云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调戏了，她先是没忍住笑了一下，紧接着临睡前生过的事情又重新回到了记忆里。感到顾老爷子和顾欣柔的样子，苏云卿的笑容很快就又消失了。

顾言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卿卿，对不起……”

“顾大哥，对不起！”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都没想到对方会跟自己道歉。

顾言之把人抱在自己腿上坐好，从后面环抱住她，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叹道：“傻卿卿，你跟我道什么歉？”

苏云卿咬咬唇，手搭在顾言之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上，轻声说：“我今天……顶撞了老爷子。还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

顾言之说：“那你为什么会顶撞老爷子？”

苏云卿不知道顾言之现在是什么意思，低着头不敢看他。

“今天姑姑带了个客人过来，我，我并不是不欢迎那位客人，可是姑姑的一些做法让我很不舒服。还有老爷子他……我知道他一直都不喜欢我，觉得我来历不明，配不上你。而且也是担心我的存在会让你失去判断力，怕顾家以后会变成姓苏的……”

“你刚才就是这么跟爷爷说的？”

苏云卿犹犹豫豫的点点头，虽说顾老爷子和顾欣柔的做法让她很愤怒，但她心中到底还是因为顾言之的关系，还是敬重顾老爷子的，所以今天那些话说出口之后她也自觉不妥，只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也不可能了。

“你后悔了吗？”顾言之低声问：“跟我在一起，你后悔了吗？”

苏云卿毫不犹豫的摇头。

顾言之低声一笑。

“那你就永远都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