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越狱犯
“请节哀。”
警员的眼神十分复杂,同情、怜悯以及羞愧混杂在一起,却不难读懂。
夏夜的凉风好似一把能刮骨剃肉的冰刀,直打到戴宿英心里去,痛彻心扉,肝胆俱寒。
他的身体如坠冰窟,意识却有种奇异的抽离感。
他的听觉好像被剥夺了一般,无论是闪烁的警笛,还是眼前警察张张合合的嘴,好像都静音了一样,仿佛在出演一场默片。
戴宿英一双漂亮的凤眼茫然地望着被拦在警戒线里的房门。
往常他回来,那里总会有一个披着暖黄灯光,满头银丝的宽阔身影打开门迎接自己。叶晓梅同志也会在厨房里给他们爷俩忙活夜宵。
如今灯光依旧,门里进出的却是一个个戴着肩章的蓝衬衣。
而叶晓梅同志……
戴宿英的眼神动了动,落向一旁的地上。
一位身穿碎花上衣,头发花白的中年女性正跪坐在地,整个身体扑在一副表面盖着白布的担架上,哀声痛哭。
“戴明成!老头子,你醒醒啊!你睁开眼哪……”
听到叶晓梅的哭声,戴宿英眨了眨眼。直到此时,他才从那种奇异的状态中脱离。
只是明悟的滋味并不好受,各种情绪像潮水一样涌来,哽在他喉头上,堵得他几乎张不开口。
戴宿英看向身边的警察,紧咬牙关,一字一顿地问他:“你刚才,说了什么?”
警员看他双目微红,向自己投来的眼神,清明中又透着一丝希冀。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今晚七点三十八分,我们追缉一名越狱犯人来到这里。他看到这附近只有二老居住,就拿刀挟持了您的父母。戴明成先生试图把叶晓梅女士从犯人手中解救下来,没想到激怒了他,在争夺菜刀的过程中,戴明成先生不幸遇害。十分抱歉。”
闻言,戴宿英感到一阵阵眩晕,一个正值青壮的男人几乎站立不住。
他悔啊!
要是自己闭了店直接回家,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铃——铃——”
傍晚,正准备锁门的戴宿英顿了顿,停下了动作,转而一把扯掉掉了漆的金属锁头,重新拉开房门。
“啧!又是哪个孙子给你戴爷爷打电话!净耽误老子看比赛!”
男人没好气地踢踢踏踏走进去,嘴里还不住的嘟囔着。
他侧身走过垒成一人高的啤酒箱、饮料箱,贴着货架进入最里面。最里边儿摆了一张小桌子,连转身的地儿都没有,空间十分逼仄,看着就压抑。更别提主人还是个接近一米九的高个儿。
桌子上倒是规规矩矩的,只放了一台暗红色的座机,上面还十分讲究地盖着一块白色绣花方布。此时,它正发出刚才听到的那恼人的铃声。
他扯掉方布,拿起话筒接听。
“喂,成梅食杂店,您哪位?”
“哟!袋鼠,今儿怎么这么客气?”
“袋鼠”听到另一边的声音,神色陡然放松下来,“别贫,说正事!你爷爷急着回家看游泳比赛呢!”
“嘿嘿!那你可看不成了!猜猜谁回来了?胖东!这咱哥仨不得出来聚聚?”
“胖东!他咋回来了?上回我听人说他不在深城干的不错吗?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这时候回来!”
“这我哪儿知道呢?哎不说了,我看到胖东了,你先去老地方把菜点了,等着我们哈!”
“啧!行吧行吧,挂了啊。”
男人挂了电话,拧着眉头原地踌躇了会儿。
“这个胖东!突然回来只告诉光头不告诉我,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弟了,真欠削!”
他走出店面,把门锁好,骑上一辆永久牌锈迹斑驳的自行车,伴着“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驶离了成梅食杂店。
不远处的音像店飘来一阵当红女歌手飘忽又满含灵气的歌声。
“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
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
回忆里寂寞的香气……”
滨城,一个坐落于华国东北的四五线小城市。虽与俄国接壤,可惜并不是什么通商口岸,也没有四海闻名的名胜古迹、自然景观。经济落后,农业发达。南下打工热兴起的十年间,滨城的年轻人也纷纷赶赴南方,去追逐更加优厚的薪资待遇。
千禧年过半,滨城好似与以往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秋老虎”的威力也丝毫不减。
沿着中心大街向右一拐,一整条街上都升腾着呛鼻的白烟,带着油脂香气和滚滚的热气,一并扑在行人脸上,香得人走不动道。原是到了滨城的“烧烤一条街”。
烧烤店外面支着遮雨棚,下面码着四五张桌子,再往外是烟熏火燎的烧烤架。炭火灼烤着一把把肉串,肥的直滴油。烧烤师傅在收音机里电台音乐的陪伴下忙忙碌碌,翻面、再翻面、撒孜然、撒辣椒面儿,累得后背全湿,头上汗如雨注,成颗淌下也不断流。
坐在最外面的三个男人碰了碰杯。夕阳把人影儿拉得老长。
“哥,真不是我故意不联系你,我本来想啥呢,落了地再联系咱哥儿几个,但香香临走前给光头打了个电话,非要大舅哥儿来接,这、我也是拗不过她!”干尽一杯,三人中一个体型圆润的胖子一脸委屈道。
这人外号“胖东”,全名李伟东,体型丰满,面如满月,他口中的香香,全名董香,是他领证10年的老婆,也是刚才和高个儿男人通过电话的“光头”董威的亲妹子。
“光头”名副其实,脑瓜锃亮,瘦竹竿似的身材,额头有疤,生的一副短粗眉,吊梢眼,凶巴巴的,活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
董威咧了咧嘴:“我这不是给袋鼠你个惊喜嘛!每天不是蹲在食杂店就是去进货,你自己算算,都多少日子没出来快活了?”
高个儿男人吞吐尽烟雾,低头在烟灰缸上磕去烟灰,“行啦,我这不是要养家么?难不成我一家三口,全靠老爷子干门卫那俩钱活?那也太不是人了。再说了,就滨城那西北风啊,都不够我一口喝的!”
李伟东闻言来了兴趣,上身前倾:“戴哥,要我说,你啊,不如趁老两口现在还年轻,还能干的动,把你那食杂店交给他们管。你收拾收拾,跟我去深城打工去!”
“就是!你跟胖东打工,不比现在强?”董威抹了下自己冒汗的光头,跟着附和。
“我再想想,不急。”男人嘴上含含糊糊,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随口问道:“话说你回来得这么急,是出啥事儿了?”
“嗐!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我那个乡下的表弟要结婚了,我来参加个婚礼。”
“哎,我还没问呢,你俩都回来了,我外甥女儿在深城咋整?”董威边把串儿上的肉块撸下来,边问李伟东。
“我让张曼丽两口子帮我照顾两天儿。”
“唉!”董威一脸沧桑,掰开手指数着,“想二十年前,咱啤酒厂五虎将多威风啊!可现在呢?袋鼠开杂货店,我跑出租,曼丽、胖东给人打工,就四眼儿出息,考去了海城吃皇粮,旱涝保收!”
“早知道,咱当年也好好学习了!以我的智商,怎么也能考个一本!”李伟东也开始叹气。
“呵!”高个儿男人本来也正伤感着,闻言冷笑怼人:“要说曼丽还有可能,就你?小学考试都堪堪及格的人,也别搁这儿吹牛了!谁不知道谁啊?”
“嘿!你这揭人短的毛病怎么一直没改呀!”李伟东急了眼,气呼呼地。
他不为所动,兀自冷笑。
“那你可说对喽!别看都二十年了,袋鼠不光性格没变,长相也没变哪,还是那么招人儿!”董威笑得可贼,“还专招富婆!”
“哎,胖东你听我说,就前两天的事儿!当时袋鼠坐我副驾,开着窗户正等红灯呢,就那一小会儿,哎,你猜怎么着?旁边一开奥迪的女车主摇下车窗就开口要电话号!”
“好家伙,牛匹啊哥!这魅力不减当年哪!”
“……”男人看着激动地满面红光唾沫横飞的两人,一阵无语。
“那是!机械厂子弟中学第一校草可不是吹的!搁二十年前,在学校里大喊一声戴宿英!十个里得有十一个都回头瞅!”
“哈哈哈哈!哎不对,怎么是十一个呢?”
董威得意地给自己满上,摇头晃脑解开谜底:“还有一个不是人的张鲁元呗!”
“哈哈哈哈哈!损还是你小子损!”
直给李伟东笑岔了气。
这时,烧烤师傅的收音机忽然换了个节目,隐隐约约传来了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今日,当红……玉玲在记者……亲密照……哭诉玉女歌手李珍贞插足……还……私会于善津……金玉良缘或成过去。”
“今日,滨城监狱有一犯人……此人……无户口信息……请……发现并积极举报。”
几人没在意,权当作背景音乐,继续吃吃喝喝。
戴宿英,也就是高个儿男人,无奈摇了摇头。他头疼地再次尝试引开话题:“你们知道张鲁元最近怎么样了么?”
“哼!还能怎么样,人在深城过得好着呢!小汽车开着,小楼房住着,小女朋友也不断。奶奶的,小日子过得可滋润了!”
“谁让人有个做机械厂厂长的老爸呢!”谈到这个,刚还兴奋八卦的董威瞬间委顿下来,郁闷地把杯里的酒一口闷了。
“哼,机械厂十元帅不也只起来他一个,也没比我们好到哪去!”
戴宿英闻言苦笑,“胖东你别是喝大了吧!哪有这么比的!”
“我才没醉!我就这么比!”
“行啦行啦!别硬逞强了,你多少量我还不清楚吗?”
深夜,戴宿英满身酒气回了家。
隔了老远,他就听到了警笛声。他开始没在意,还慢慢走着,直到看见数辆警车停在他家门口,自家小院还被围了起来,这才慌了起来,急忙抬腿跑过去。
警戒线前的警察把他拦下了。
他微微气喘,提着一颗心问道:“警察同志,我家怎么了?”
“你是这家人的儿子?”
“是啊,我叫戴宿英,我爸戴明成,我妈叶晓梅。到底怎么了?”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七日后,白天在酒店举办了戴明成的葬礼,戴宿英和叶晓梅身心俱疲。
悲恸早就透支完了,如今只剩下一阵阵的钝痛和麻木。
“妈,这儿太偏了,不然爸也不会……”他坐在沙发上,低头说道,“要不咱们在市里买个楼房吧?”
“先付首付,然后我把店交给你,平时进货卸货啥的找董威帮你就行,我去找胖东跟他一起去南方打工……”
叶晓梅拉下脸来,一声不吭地回房去了,连房门都摔得有气无力的。
“哎,妈!”
戴宿英狠狠搓了搓脸,用手掌遮住白天哭得干涩的双眼,烦闷地叹出一口气。
他拿出烟盒,走到窗前点燃。
戴宿英以往并不热衷于抽烟,别人敬了才会拿一只。但自从戴明成去世之后,他就越抽越凶,一天一包烟都挡不住。
烟盒里仅剩两根烟,他抽完就准备去洗漱,打算早点睡觉。
只要睡着就不会有这些伤心事了。
夜晚,幽静的月光照进窗棂,泻了一地,也给床上熟睡的男人镀了层清冷的银光,将他本就出众的相貌修饰地越发俊美无俦。途经小院的微风轻轻拂过戴宿英,推平了他即便是睡梦中还皱起的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