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凤凰涅槃
第十八章 凤凰涅槃
林一林站在凤凰涅槃处,脚下不远便是陡峭的凤凰洞。一股股热浪迎面袭来,像针一样扎在裸露的皮肤上。但林一林却浑然不觉,一双大眼里空洞无神,茫然的望着凤凰洞上空蒸腾而起的热浪。只见那一团白得耀眼的光芒中,两只各拖着一条炫丽长尾的凤凰正在那灼热的气浪中翩然飞舞,昂首啼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化作一首和婉动听的乐音,带着林一林进入到一个如梦如幻的境界里,陶然不知归处。
古江、古漓一行轻手轻脚的走到林一林身后,看见陡峭的石坑,不觉感到诧异,林一林来时不是特别害怕深渊绝壁之类的吗?啷么现在又不怕了?见他抬头痴痴的看天,便也一齐望向天空,却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有白雾翻腾,哪里能看得透?
就连秋水、秋叶和石头也觉着有点摸头不知脑,不知道林一林又犯了什么魔怔。还是秋水心细,特意跑到林一林身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林一林却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丝毫没有反应。秋水顿觉不安道:“一林这会子有点不对劲,我们仔细点。先不要惊动他,让他自然清醒过来…”
话音没落,就见古江、徐卫兵两个蹑手蹑脚的走上前,一左一右如玩捉小鸡游戏一样,一手抓肩,一手抓臂,将林一林牢牢抓住,猛地向凤凰洞一推又一拉。
“胡闹!”吴老师炸雷一般大吼一声,不仅吓着了古江和徐卫兵,也把迷迷蒙蒙的林一林从恍惚中惊醒。
“啊!--”林一林突然高扬着脖子,歇斯底里般尖利的长叫一声,顺着古江徐卫兵两人一拉之力,两腿一弯,哧溜一下,仰面朝天直挺挺的朝后倒去。
古江、徐卫兵被这声惊叫吓得毛骨悚然,松了手,往后一跳,两眼呆滞的看着紧闭双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林一林,七魂丢了六魂,茫然不知所措。两人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一个小小的玩笑,竟然闯出了这么大一个祸。
秋水、秋叶和石头急忙上前,却见林一林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脸色惨白,连叫了几声,林一林却毫无回应,竟是昏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秋水一下子急的慌了神,忙叫道:“吴老师,你快来看看,一林这是怎么回事。”
身高马大的吴老师半跪在林一林身侧,用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试了试鼻息,疑惑道:“心跳呼吸都还正常,不应该这样啊。秋老师,林一林他以前有什么其它的病史吗?”
秋水简洁道:“有过眩晕、低血糖…可能还,恐高。”
吴老师双手一摊道:“这样啊,那我就没办法了。给他灌点水试试。”
古漓心乱如麻,情知古江、徐卫兵两个是受了自己过峭壁时那番话的影响,这才有了他们试试林一林的举动。万一林一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她可是脱不了干系的,于是着急问道:“吴老师,你在体育课上不是教过我们好多急救方法吗?啷么不能快点把林一林救醒呢?”
吴老师略微有点尴尬的笑道:“我那主要是针对运动中受伤的急救,可他这个,不属于运动性伤害…”
“别说了,快给林哥哥点水喝。”秋叶罕见的发火道,眼里泪水潸然。
“哦,好的。”古漓慌忙火急的从背包里摸出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秋水。秋水坐在地上,将林一林横放在自己腿上,一手托起他后脑勺,一手给他喂水,可林一林嘴唇动也不动,灌下去的半瓶水全都顺着他的嘴角流到秋水身上。秋水恍然未觉,心如刀绞,眼泪跟着扑簌簌淌了下来。
石头见状,忽地起身,猛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弯刀,红着眼,一声不吭的朝古江和徐卫兵冲了过去。
林远志惊得大叫一声:“石头,搞不得地!”不顾一切的拦腰抱住石头。古江和徐卫兵吓得脸色发白,转身向将军岭方向狂奔。石头还不依不饶,两手挥舞,双脚乱踢,如失心疯一样,口里含混不清的吼叫着:“老子弄死你,老子要弄死你两个狗入的!”
吴老师急忙上前,一把擒住石头的手腕,下了他的刀,吼声如雷道:“住手!弄死他们林一林就醒过来了吗?现在不许再胡闹,赶紧和我一起把林一林背下山,救人要紧!快!谁他麻再闹事,老子一脚踢下山去!”
说罢,一弯腰,将林一林抱起来,在秋水的帮助下,又将他转移到背上,甩开大步,急匆匆往回赶去。
一只巨大的火凤凰托举着林一林冉冉升空。林一林感觉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团如棉絮一般的云雾里,凤凰展翅,扇起一股轻柔的凤,托着他漂浮在空中,浑身暖洋洋的,如同浸泡在温泉里;耳边传来一阵天籁,像极了秋姨哼唱似的呢喃,催的他昏昏欲睡。
忽然,远处黑云滚滚,传来一声闷雷,豆大冰冷的雨水砸在他脸上,滑落进脖子里,像针一样刺的他生疼。紧接着,从黑云深处钻出一只只风筝般大小的蜈蚣、黄蜂、蝎子、乌蛇,向他疾冲过来,口里喷吐着一柄柄毒箭长矛。林一林吓得怪叫一声,急忙扯过云絮,一层又一层将自己缠了一道又一道,像个蚕宝宝一样,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任凭外面毒箭如雨、长矛如林,也伤不了他半点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红日升天,光耀大地,如山一般厚重的黑云像冰雪一样,迅速消融瓦解,顷刻间消散一空。一缕阳光穿透厚实的云絮,照射在林一林的额上,倏地一下钻入印堂,在额前稍稍徘徊了片刻,似乎找准了方向,对着聚集在前额叶和后额叶之间的一团乌云电射而去。那里,曾经有一缕白光从军功章里飞出,经囟门穴射入,后被这团乌云遮掩包裹。霎时间,乌云被撕开一个巨大的洞口,炽热的阳光如飞鸟投林一般扑向被包裹在里面那一团光。刹那间,那团光一下子骤然光芒大作,似乎发生了核子大裂变一样,不断地升腾、翻滚,向四周扩散,顷刻间将那些乌云荡涤殆尽,同时,光团如一朵蘑菇云一样急剧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翻腾扭曲间,形态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最后竟像一个巨人一般矗立在他脑海中,将他前后额叶映照得一片光明。光明巨人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将一丝丝毫光度入他神庭、囟门、前顶、百会等几个穴位,有一丝温暖,又有一丝清凉,令他感觉特别的舒服,如夏天喝了一瓶冰汽水,冬天吃了一碗糊汤粉,浑身上下无比酣畅、通透和快意。最让他惊讶而且兴奋的是,在这光团的照耀下,他清晰的看到,在那如山峦般跌宕起伏的沟洄里,密密麻麻的,像列阵的士兵一样挤满排列着一颗颗黑色的东西,睁眼细瞧,那一颗颗黑色的玩意儿竟然是一个个黑色的铅字。他尝试着动了动意念,惊喜地发现,这铅字居然真的动了,随着他的心意,十几个铅字蹦蹦跳跳的排列组合,竟然形成了一首诗:《咏鹅》。不是汪少甫的改编版,而是骆宾王的原始正版。林一林大喜过望,这难道是记忆的恢复吗?既然能够想起一首诗,那会不会自己读过、理解过的其它诗词甚至书籍都能够记起来呢?若果真如此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前的书并没有白读,他们不过是像阿里巴巴宝藏一样,暂时隐藏存储在这些大脑沟洄里,只要找到了“芝麻开门”这把金钥匙,这宝藏岂不是真正的归自己终生所有了吗?林一林越想越兴奋,想再试一试,继续编排几组诗词,可是,那光团忽然间骤然一暗,一排排一列列铅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林一林急了,只见那光明巨人收回巨掌,一点一点慢慢萎缩,一直缩拢到像只婴儿的拳头般大小,才缓缓转动着,最终悬停在前后额叶之间,如一颗夜明珠一样,恒久不息的散发着淡淡柔和的光晕。林一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只要乌云不再、光团不熄,记忆恢复的希望就不会破灭。
“老尤,你是全省鼎鼎有名的精神科专家,你给我交个实底,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还能苏醒过来吗?”
江北大学人民医院一间病房里,一身西服领带的杜建国焦躁不安的站在一位同样衣着打扮、外套一件白大褂的医生面前,满脸憔悴。
“老,哦不,小杜啊,你急个啥子塞,我不还在研究着呢吗,这个精神上的疾病,可不比你们这些刀斧手,麻烦得很呐,必须要慢点卡来,就像嚯酒一样,要一口一口的咪,像文火熬脚鱼,要慢慢的熬。急不得地。”
杜建国跺脚道:“我入你爹哟,老尤。你他麻别跟我卖关子了。快说你的结论,五分钟之内你要不给我个准信,你这个同学老子就不认了,还要拆了你狗入的办公室”。
“哦,狗入的小杜,真瞧你不出呢,提了个正院长,长本事了,还学会拆屋了哈?五分钟给你准信?我给你一个呸雀!五天老子都冇得结论。你他麻也不想想,这是骷髅子里的问题。骷髅子,懂吗?”尤医生拿手指戳了戳杜建国的额头:“就是脑阔。你晓得人脑阔里有多复杂吗?老子今儿免费给你上一课,小杜同学,一个人的脑阔里有1000亿个细胞,850到860亿个神经元,老子就是不吃不喝,一天研究一亿个细胞,一亿个神经元,也要850天到一千天。”尤医生两只眼睛在眼镜片后瞪得如牛眼,两只厚嘴皮子上下翻飞,满嘴唾沫铺天盖地的溅到杜建国脸上,嘲笑道:“你就耐心等着吧,小杜同学。嘿嘿。”
杜建国差点要跪了:“老尤啊,尤大锅,尤大爷,你老就积点善行点德吧。老子今儿大婚,这娃儿要是不醒过来,老子那两个兄弟根本不让我出这个门。那还娶个屁的亲啊。你说,老尤啊,老子打了三十几年光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老天开眼,终于有人愿意嫁给我,你还要我不急,要我等850天,我能等、能不急吗我?老尤,兄弟我苦哇…”
尤医生哈哈大笑道:“狗入的小杜,今儿才晓得急了?老子实话告诉你,你娶亲,居然敢不接老子,老子就是对你有意见了,啷么样?”
杜建国一听这话,心知老同学肯定已有结论,并且肯定还是个不错的结论,顿时心里大定,眉花眼笑道:“狗入的老尤,吓死人了,今儿晚上老子要是不举,明儿一早老子就来把你揍成神经病,呵呵。车在下面等着呢。得了准信,我们直接开拔到酒店。”
尤医生这才嬉笑道:“龟儿子的,这还差不多,老子今儿特地西装革履的等着你请我去喝喜酒呢。告诉你吧,这娃儿没事,前后两次受到强刺激,大脑一部分沟洄都陷入了自我保护性休眠,祸福相依,福祸难料,阴阳更替,否极泰来,这次说不定会有后福呢,就算又是祸,也不会比以前更差。但到底情况啷么样,还要多观察两天。”
杜建国被他阴阳、福祸、否泰的一通神侃,绕的骷髅子里如装了一盆子浆糊,根本没明白他的结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听了“这娃儿没事”这一句,就明白自己终于能够出门娶媳妇了,喜出望外,忙颠颠儿的跑去跟张富贵、大刘、秋水他们几个报信去了。
国庆节最后一天,整整昏迷了两天的林一林终于从沉睡中醒来。
日夜轮换守在病床边的张晓娇、秋水两人喜极而泣,一边一个抱着林一林痛快淋漓的涂了他一脸的泪水和鼻涕。
按照尤医生和六爷杜建国的意见,征得林一林自己同意后,张富贵决定让林一林出院后休学半年,在家静养、自修。
古江、古漓和徐卫兵、林远志等人终于从忐忑不安中摆脱出来,暗自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后怕的不得了。仅从石头那天的强烈反应来看,要是林一林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真的难以想象张富贵、大刘、张晓娇几个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举动。心里倒是对林一林多出了一份忌惮。
林一林恢复了春季来林湾村时的作息,白天大都在图书室看书习字,晚上睡觉时,他给自己加了一个安排:记忆恢复训练。用大白话说,就是反复回忆当日所看书籍内容,努力冥想以前所看书籍内容。
刚开始时,这项工作进行的十分不顺,往往下午看的书、背下的东西,到了晚上时,无论他怎么回忆,就是记不起任何一点点内容。这让他十分的苦恼。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在秋水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看到她曾经做过的一个账本,才心有灵犀的想到,既然记不住,那何不用笔记录下来,实时观看默读背诵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一林便渐渐养成了随身携带纸笔记录所看所思所想所感的习惯,慢慢的,他欣喜地发现,大脑里能够记住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
但让他感受最为深刻的,还是那团光。只要是在那团光明照耀之下清晰可见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他用心去记忆,只要他愿意,那些内容就会在脑海里瞬间呈现出来。比如骆宾王的《咏鹅》、王昌龄的《出塞》,比如辛弃疾的《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李白的《将进酒》。但可惜的是,自从医院出来之后,那种光明巨人摩顶的舒爽感觉便再也不曾出现过。那颗夜明珠般的光团依旧是那样昏蒙蒙的,散发出来的光也不甚明亮,让他无法分辨得清那山峦般起伏的沟洄里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曾不止一次的幻想,假如有那么一天,那颗夜明珠突然如太阳一样大放光芒,将这些黑暗的沟沟洄洄映照得恍如白昼,他能够轻而易举的看清藏在沟洄里所有的文字,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嗯,一定和阿里巴巴完全占有了四十个强盗隐藏在洞窟宝藏时的感觉一样,不,比那个还要更爽、更刺激、更牛掰,让人兴奋得发狂!
如此这般过了近两个月,年关将近,鱼池上渐渐忙碌起来。一天早上,林一林无来由的忽然提出,要和张富贵他们一道去鱼塘。张晓娇劝道:“哎哟,一林我的儿欸,这寒冬腊月的,鱼塘上风大得很,你去干么事咧?冻病了啷么搞?还是乖乖的在屋里看书哈,屋里暖和。”
林一林从她怀里挣开,撅着嘴道:“四娘,屋里也冷。一个人坐着看书更冷。手都冻僵了。”
“啊,冻坏了没有?快让四娘看看。”张晓娇急忙将他双手捧在手里,手心手背看了几遍,粗糙的大手在他手背上搓了几搓,心疼道:“哦哟,两只手凉冰冰的,都冻紫了,没事赶紧多搓搓,要是长了冻疮,那就麻烦哒,以后年年都要发的。”
大刘憨笑道:“你那手,跟树皮一样,别把他搓破了。昂。让他去吧,跑一跑也能热乎些。”
张富贵笑道:“也是,说句真心话,这鬼地方,屋里屋外一个样,跟个冰窟窿似的,到鱼塘上活动活动也好。”
就这样,浓稠冷冽的霜雾中,林一林头一次踏上了凤河南岸低湖田区的千亩鱼塘,第一次正面接触到他父亲林家鲲留给他的“遗产”。
元旦将至,腊月已近。已是早上九点多钟,太阳才姗姗来迟,懒洋洋有气无力的挂在半空,像制粉机压制米粉一样,细细密密挤出一条条阳光,驱散着弥漫在低空的霜雾。寒风像刀子一样“嗖嗖”的刮过空旷的田野,将阳光里蕴涵的些许暖气收刮得一丝不剩。
张富贵没有开车。几个人快步走在宽阔平坦的田间生产路上,头上热气腾腾。四下里全是一块块方方正正整齐划一的鱼塘,差不多所有鱼池上都有人在抽水干塘或拖网收网,整个渔场显得热火朝天、生气勃勃。
林家鱼塘位于整个渔场的西边,靠近水源地月亮河。200亩鱼塘共20口池子,每口面积10亩,除了大刘、张晓娇和张富贵三人自己经营的50亩以外,其余150亩被村里租赁给其他5户渔民在经营。
每口鱼塘之间是大约宽五六米的鱼草田,春夏季节,草地里长满细长嫩绿的鱼草,是草鱼、鳊鱼等的最爱。大刘、张晓娇差不多每天都要来草地上割草喂鱼。进入秋冬季后,鱼草早已收割殆尽,田里被翻耕后,栽上了大蒜、菜薹、大白菜等越冬蔬菜,此刻绿油油一片,分外养眼。
草田中央,盖着一溜三间白墙黛瓦小平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仓库,仓库边上,还搭建了一个简易厕所和一个用渔网围起来的鸡圈。鸡圈里散养着一只公鸡和十几只母鸡,见主人归来,一个个欢快的跑到围网边,“咯咯咯”的讨食。
张晓娇没搭理它们,换上一身印着某某饲料厂字样的蓝色长褂,从仓库里扛出两袋鱼饲料,步履轻松的跑向相邻一口鱼池,踏上一条架在鱼塘上、伸进池子约莫四五米的木板桥,走到尽头,麻利的扯下饲料袋包装线,摘下腰间挂着的一只葫芦瓢,从袋子里舀出饲料,装填到投饵机里,一连舀了五六瓢后,掀开一只铁盒盖,扭动里面的开关,只听“突突突”一阵嗡鸣,“噼里啪啦”,以投饵机为圆心的扇形水面上像下起了一阵细密的大雨,紧接着便可见无数条青色的鱼脊从水底浮了上来,争相吞食,水面上顿时出现一圈圈波纹,没多大一会就投食完毕。然后张晓娇风风火火的,继续冲向下一口鱼塘。
这只是她忙碌一天的开始。接下来,她还要喂鸡、摘菜,帮忙抬鱼、过称,生火做饭等等。
林一林跟在她屁股后面,饶有兴趣的看她完成了一个鱼塘的投食,便又踅摸到大刘和张富贵这边,看他们捞鱼。
张富贵、大刘两人和其他几户渔民打过招呼后,进仓库穿上齐胸的军绿色连体水衣,出来时,一人带着一只空竹篮和一只抄网,走到塘边扎着网箱的地方,将竹篮置放在岸边,一手扶地,一手拿抄网作支撑,弯着腰,先后顺着土坡滑进鱼塘,慢慢走到网箱中间,用手扯动围网,只见“扑棱棱”“哗啦啦”水花乱溅,无数条肥大的草鱼、鲤鱼、鲫鱼翻腾不已。两人不疾不徐,看准了一条,便闪电般下手,抄网一抄一甩,一条鱼便飞进竹篮里,没多大功夫,两只竹篮里就装了个七七八八。其中一只竹篮里全都是两尺长短的大草鱼,另一只竹篮里则是清一色半斤以上的鲫鱼。
“五十斤,差不多了吧?”张富贵问大刘。
大刘抬眼看了看两只竹篮,手中抄网连抄几下,分别捞上来一条草鱼、一条胖头鱼和三条鲫鱼,这才道:“够了。”
两人正要收工,忽听林一林急喊道:“三爷,四爷,红脸巴,一条红脸巴。我要。”
张富贵一听,笑着折转身,扯动围网,刚刚平静的网箱里再次沸腾起来,大刘眼疾手快,看见红光一闪,手里的抄网便已递了出去,收回时,一条金光闪闪的鲤鱼正在网兜里翻滚扑腾。
“一林,到厨房里拿只桶来。”张富贵叫道。
林一林乐颠颠的跑到厨房,拧起一只水桶,喜滋滋的跑回来,用力甩给大刘,大刘接过水桶,在塘里舀了半桶水,将红鲤鱼倒进桶里,拧着爬上岸。
这时,张晓娇已经从田里采摘了一大把大蒜、菜薹和一兜大白菜回来,正在房侧压把井边手扶一只铁柄,一上一下的使劲按压,一股清澈的井水哗哗的流进井边一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旁边,还有一台磅称、两只盛了半箱水的白色塑料箱。大刘和张富贵两人将两筐鱼抬到井边,大刘从框里捡出一条胖头鱼、两条鲫鱼,一条草鱼,扔在井边水泥地上。又和张富贵将两竹篮草鱼、鲫鱼抬到磅秤上过称,不多不少,都是五十来斤,然后将两篮鱼分别倒进两只塑料箱里,又添加了些水,这才憨憨一笑道:“沾一林的光,我们今儿吃一顿全鱼宴。”
嘴里说着,手下动作飞快,一手按住鱼头,一手拿刀,“呲呲呲”三下两下,将鱼鳞打尽,然后,刀尖刀刃连续闪动,就见鱼鳃掏出,鱼腹剖开,鱼肠鱼肝鱼胆鱼籽一股脑全都被摘到一边。随即,刀光闪烁,一条草鱼顷刻间就被片成一块块刀背厚薄的鱼片。张晓娇在一旁熟练的配合着清洗、归类、码料、腌制。等大刘将手上四条鱼处理完毕,张晓娇那边已经将腌制好的胖鱼头上了蒸锅,一堆晶莹剔透的鱼片像一个倒立的陀螺一样整齐码放在一个大腰盆里,铁锅里酸菜“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夫妻两人一番眼花缭乱的操作,看得林一林目瞪口呆,连嘴角流出一条涎水也不知觉。
张晓娇见了,哈哈哈开怀大笑道:“一林我的儿,今儿有口福了,你四爷好久都没给我们下大厨了呢。”
张富贵坐在一张竹椅上,手里夹着根烟,嘴角含笑道:“嗯,是好像有年把没尝他的手艺了,馋啊。”
“三哥,你是在说四哥吗?啊呀呀,好香欸。”人未到声先闻,屋外突然响起杜建国那熟悉的腔调:“自从你们几个吉祥宝宝来到林家湾,我这运气就爆了棚,提了干部娶了亲,娶亲不久又添丁,没想到哇没想到,今儿又见伙头兵。”
杜建国眉花眼笑的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拧着两瓶凤河大曲,笑嘻嘻道:“啊呀,四嫂,四哥,都是自家兄弟,有一盘花生米、一碟腌黄瓜,再清炒个红菜苔就差不多了,沸腾鱼别搞一大锅,母鸡汤也不要炖。咦,这桶里还有条红鲤鱼嗳,这个可以有,清蒸,红烧,都阔以地。”
一席话,说的张富贵、大刘、张晓娇笑呵呵的乐不可支。
唯独林一林大叫一声:“不要!”抢前几步,从杜建国腿边挤出门外,一下子扑到水桶上,两手护着桶沿,眼睛瞪着杜建国:“这是我的红脸巴,不许你吃。”
杜建国愕然:“哦,一林,你不晓得吧,这红鲤鱼,红脸巴的肉最嫩最鲜最好吃的了,就像大姑娘新媳妇的粉脸蛋,滑溜溜香喷喷的,啷么亲都亲不够哦。你四爷做红烧红鲤鱼,是最最拿手的,你不想尝尝?”
“不!”林一林依旧瞪着他,好一会才憋出一句:“它是我的吉祥宝宝,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哦,”杜建国突住了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刚才还说张富贵、林一林是自己的吉祥宝宝,给自己带来好运连连,这下子好了,吉祥宝宝的吉祥宝宝,这能吃吗?敢吃吗?
杜建国和林一林大眼瞪小眼,半天,杜建国举起双手,颓然道:“行,林小子,六爷认输,你赢了。”
一碗铺着一层鲜红碎辣椒的剁椒鱼头,一个嫩如豆腐白如玉、无刺无骨、香飘四溢的酸菜鱼火锅,两条外皮金黄、肉质白嫩的豆瓣鲫鱼,再加上一盘点缀着红椒青椒的酸辣菜苔、绿油油的清炒大白菜和一碟四四方方的酱萝卜条,五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大快朵颐。就连张晓娇也忍不住在自己面前摆了一只只酒盅,和三个大男人一块频频举杯,傻呵呵笑着,下筷如飞。林一林额头冒汗,一口气连吃了三碗饭,两眼依然直勾勾盯着菜碗,意犹未尽的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两个饱嗝。
“这才几两天啊,弟媳妇就怀上了?”张晓娇边吃边问道。杜建国嘿嘿嘿邪笑道:“几两天?整个蜜月,我就没让她下过床。每天24小时集火射击,积攒了三十几年的枪炮弹药全他麻发射一空,这都要打不中一发,那还叫老虎连侦察班的兵嘛?”
“鬼子六,就你这小身板?还每天24小时集火,一个月不下床?”张晓娇鄙夷道:“哼,那还不得把你掏空成个骷髅子了?”
“一天不吹牛逼你会死啊?昂?”大刘瓮声瓮气道。
“哎哎,一林在桌上呢,荤素不忌的瞎说什么。”张富贵不满的敲了敲桌子。
“好好,不说了,喝酒。哈,真他麻的爽。”杜建国和几人碰杯,一扬脖子干了杯中酒,满脸通红,转移话题道:“四嫂,老四这身手艺,不去开饭馆真是可惜了哦。”
张晓娇斜了他一眼,道:“你说的轻巧。鬼子六,我问你,这里啷么个情况你还不知根知底呀?大刘开馆子,去哪开?开多大?哪来的钱开?把车子池子裤子都当了还是你给我们本钱呀?我们走了,谁来打理这鱼塘?谁来照顾石头和一林?没有了这鱼塘,你逢年过节拿什么给人送礼?每次还都点名要最大最好的鱼?”
一连串的质问,直把个杜建国问的张口结舌,一根酱萝卜条吊在嘴边,就像叼着一颗烟。
“老六,”张富贵横了张晓娇一眼,手拿筷子,敲了敲酒杯:“别听她咭聒咭聒的。五十斤草鱼、五十斤鲫鱼,活的,都给你备好了。说句真心话,网箱里还养着两条大青鱼,两只脚鱼,等会走时一起带上。”
杜建国眼圈都红了,正言道:“三哥、四哥、四嫂,我喝多了,就这么随口一说。等你们老六我、杜建国、堂堂杜院长发达了,一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情,一定要让你们都他麻过上好日子…”
“行了,”张富贵拍了拍他的肩,掏出烟递给杜建国和大刘,两人接过烟,点燃,默默的吸了一口。
张富贵看着杜建国,声音里微微颤动:“老六,委屈你了。”
大刘、张晓娇听得一愣,心里疑惑:哥这是啷么啦?喝酒喝糊涂了吗?我们好像没说什么过头话,没做什么苕事呀,怎么就委屈他杜建国了?
就连杜建国也是微微一愣,看着张富贵不语。
张富贵没理会他们,轻轻一笑,问道:“老六,老家新家两边都安排好了?”
杜建国听了大惊,嘴一抖,烟掉了下来,慌忙伸手,在半空中接住了,却又被烟头烫的“嘶”了一声,一阵手忙脚乱的,方才拿稳了,重新含在嘴上吸了一口,表情镇静的问道:“老三,你说啥呢?我啷么听不太明白,怎么就委屈我了?还老家新家的,不都平平安安的嘛,要做什么安排?”
张富贵伸出手,重重的拍在杜建国肩背上,哂然一笑道:“他麻的鬼子六,还想瞒着我们弟兄呀?当初你转业,死活要留在江北,窝在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我们没说什么。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们这几个弟兄。可说句真心话,你河南老家的兄弟也都是你的亲兄弟,你的老娘也就是我们弟兄们的老娘,养老尽孝是我们做儿女的本分。现在你也成家立业了,也要有自己的娃儿了,肩上的担子更重,负担更大。所以,说句真心话,以后你的那点死工资,就全部留着养家糊口吧,不要为此搞得家里鸡飞狗上屋的。抚恤基金上的事,暂时不要你操心了。”
杜建国的脸霎时就红了,像犯了错一样,低着头,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自己做的蛮隐蔽的,你啷么全晓得了?”
张富贵嘴里喷出一口烟,笑道:“啷么说,你就是一大夫,搞侦察弄情报不是你的特长。说句真心话,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早被我发现了,只是怕伤你自尊,不好揭穿你。”
见杜建国悻悻的还要争辩,张富贵摇手打断他:“不要再争,就这么说定了。说句真心话,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弟媳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呀,你要牢牢记住一点,我们弟兄们当年在战场上和敌人生死搏杀,为的不就是让成千上万个父母子女家庭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吗?说句真心话,你以后再啷么匿名或者是换个什么方式,把钱寄到我账号上,我也拒收,一概退回。老六,我告诉你,年前年后,我们就可以把那150亩鱼塘都收回来,增加的收入比你拿出来的那点要多得多。以后情况会变得越来越好的,你不用担心。说句真心话,三哥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老九还能把这事一直交给我来办?”
此刻,大刘、张晓娇哪里还听不出张富贵话里的意思?两个人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敢情杜建国一直暗中在贴钱给他们呀。张晓娇马上给杜建国斟上一杯酒,双手捧杯,递到他面前,难得一见的面带赧色道:“鬼,老六,嫂子文化低,说话没有分寸,你可不要往心里去。”
大刘憨笑道:“老六不是那种人。昂…他要是心里记恨哪个了,一下手不是卸腿子就是砍脑壳的,昂…手底下准没有一个是全乎的。”
杜建国“咚”的一声将酒杯墩在桌上,怒道:“老四你个瘪脑壳,骷髅子是不是真的坏了?老子救你命你不记得,啷么揭开你头皮这点小事偏要记一生呢?当时不把你脑壳砍开,那嵌在脑壳上的弹片能拿出来么?”
大刘闷声道:“那你也不该把那块骨头连弹片一起丢了呀,昂…害得后方医院医生想补也补不了,成了个瘪脑壳。”
杜建国嬉笑道:“好,老子明儿就去菜市场,给你找块猪脑骨头,请专家给你安上,这总行了吧?”
张晓娇喝了酒后,脑子里一时有点迷糊,不知真假,忙道:“不行不行,鬼子六,你又骂人呢吧,瘪脑壳不好听,猪脑壳就好听了呀?要换也要换个狗脑壳、猴脑壳。”
杜建国瘪嘴道:“真是个妇道人家,没文化,见识也少,嘛都不晓得。我告诉你昂,经科学家研究表明,在猪啊、猫啊、狗啊之类动物中,猪和人的基因相似度是最高的。所以,最适合老四地,是猪脑壳。”
见她哥一直笑而不语,张晓娇方才明白,这杜建国故态复萌,肯定又在胡说八道了。便也嬉笑道:“随便你啷么说,猪脑子是最不好听地。本来我哥就老骂我长了个猪脑子,大刘再换个猪脑壳,那我们两个不都是猪脑子了。不干。”
杜建国呵呵呵笑了,一连声应道:“好好好,不要猪脑子,换个狗脑壳、猴脑壳。以后,他就是弟兄们的狗头军师,你的一碗下饭菜、猴头菇了。等哪天老八来了,再跟他接上一根狗腿,让他给你这个狗头军师当狗腿子,绝配。老三,你说呢,就这么定了。来,为狗头军师,干杯!”
“等我长大了,用金子给四爷做块骨头。”一直一声不吭坐在一旁的林一林突然发声,一本正经道。
四个大人都被他这句话给惊到了。
张晓娇欢喜的眉花眼笑,一把将林一林拉过去搂在怀里,在他脸上“叭叭叭”连亲了几下,道:“哎哟,一林我的儿,真是好大的志气,这么小的个人,就晓得攒金子帮四爷了,不枉四娘疼你。以后四爷开了馆子,天天做好的给你吃。”
杜建国两只眼睛在大刘和林一林之间来回睃了几遍,嘴里哼哼道:“嗯,不错,一林娃真不错,能想到给你四爷脑壳上镶一块金子,太有才太有创意了。老四,老六我恭喜你了,要不了几年,你就会拥有一块世上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狗头金了。”
几个人闻言,哈哈大笑。
饭后,杜建国让人带着那两箱鱼,辞别而去。
张晓娇在洗洗刷刷,张富贵和大刘在卧室里小憩,下午他们还要继续起鱼。
林一林拿着个抄网,到鱼塘网箱边弓着腰捅来捅去,但见鱼儿翻滚,水花四溅,噼啪作响。张晓娇闻声,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吓得脸都白了,一把将他从鱼塘边抱开,一叠声道:“哎哟,一林我的儿,这寒冬腊月的,掉进水里可不得了。你想要的什么鱼,四娘给你捞。”
林一林仰头道:“我还要红脸巴。”
张晓娇犯了难:“呀,要红脸巴呀,这东西可不好找,一个鱼塘里有一条就不错了。儿啊,你还要红脸巴做么事?”
林一林扳起手指头道:“我一个,石头哥一个,小叶子一个,还有汪少甫、芳芳。我想一人一条。”
张晓娇“吧唧”又在他脸上亲了口,笑眯眯道:“和你爸你三爷四爷一样,我家一林真是个仗义的小伙子,干啥都想着自家兄弟呢。四娘喜欢。行,等哈我让你四爷到其它鱼塘里要去。一人一条。”
腊八过后,学校期末考试,准备在大寒时放寒假了。秋水特意拿回来两套试卷,让林一林在家里掐着钟测试。结果还是不太妙。秋水、秋叶看着满卷子一个又一个红叉叉,愁眉苦脸,林一林却并未上心。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自从元旦前到鱼塘上去了之后,每天到鱼塘和田里活动小半天,或者和喂养在水缸里的几尾红脸巴鲤鱼嬉戏玩耍一会,再看书习字时,效果竟好得出奇,较之以前简直是一日千里。脑海里的那颗“夜明珠”近来越发的明亮,不仅看书读书的效率大为提高,就连以前所学的东西也缓慢但坚实的开始呈现在脑海中。这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的感受到了劳逸结合、劳动也是学习的道理。他悄悄的给自己列了个计划,这个寒假,他准备将一年级的课本通读一遍,如果有明显效果,甚至可以考虑自学二年级、三年级的课程。所以,短时间内,即使考试成绩再差,他对自己的信心反倒是越来越足。
他自信,属于他的春天怕是很快就要到了。对此,他无比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