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长夜(一)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这样平静自然地交流了?
莉娅看向诺克托,他正把绑带沿着脚踝一圈圈捆好,这是跟安德烈学的,防止沙子蹿进裤管。
收拾完毕的安德烈扔给他一个包,两人肩并肩往外走。
“还想吃昨天那个吗?”诺克托突然回头问道。
他指的是昨天他们带回来的一种植物的根茎,剥开外皮后,膨胀的根系肥糯,汁水丰沛,比硬得像沙子一样的豆类好入口得多。
“啊,可以……”莉娅讷讷着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绑匪和人质,变成了类似同伴的关系?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站在自己这一边?
心里“咯噔”一跳,莉娅本能的试图否认这一点。
她告诫自己,她就快要回去了,绝对不能动摇!
安德烈把中继站架设在接近城市的位置,由于每次往返路程都非常远,他并未来得及查清中继站的具体问题,只能像以往一样,把可能出现的常见问题都列入清单,围绕着清单做检修计划、准备物资。
据安德烈透露,这个中继站偶尔能连接上城市中的网络信号,他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潜入网络,但城市网络的防火墙会定期升级,他不得不多备几组“肉鸡”。
尽管慎之又慎,安德烈也有失手的时候。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甚至还反向追溯到了我。”安德烈说这些的时候,正忙着对他的宝贝车子进行改装,“而且,你猜怎么着?他还挺好奇我在外面过得咋样。”
“你们就这样聊上了?”莉娅问。
安德烈把脑袋从车底伸出来:“聊上了呀,但是聊得也不算多,信号时断时续,再加上一开始我自己弄到手的账号老是被封。”
城市的运转离不开网络,公民们都是实名上网,并且还和个人生物信息绑定,确实不容易被窃取。
“不过很快,他就给我弄了几个。”
莉娅问:“这回没被封?”
“封了呀,”安德烈指了指工具包里的一个套筒扳手,示意莉娅递给他,“不过他又给我弄了些,反正能用。”
“你们在聊什么?”诺克托从风车内部走出来。
安德烈把发电风车的基础检维修教给了诺克托,他学得很快,已经完全可以分担这项工作了。
莉娅抿抿嘴,没有接话。
安德烈说:“我和老爹的‘投资人’。”
修好中继站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急切地想要和他的投资人重新取得联系。
“对了,明天你不用跟着我。”安德烈的声音从车底传来。
“为什么?”诺克托皱眉,这些天他和安德烈几乎算得上形影不离,安德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令他有点诧异。
“因为……”安德烈在和一颗顽固的螺丝较劲,好不容易终于拧了下来,“因为我明天要去拾荒场。”
他把自己从车底下推出来,继续说:“你看上去太健康了。”
“太健康了?”
诺克托思考着他的说辞。
“你还没见过这里的其他人吧,你要是缺胳膊少腿倒还好说,可你看上去四肢俱全、没病没疾的,又不像我,从小就在这儿混熟了的,你出现他们会害怕的。”
安德烈转向莉娅,诺克托帮他处理掉了杂乱的胡须后,他帅气爽朗的面容终于得见天日,阳光小伙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马上就能回去了,你准备好了吗,美女?”
莉娅强压着雀跃,余光扫过身体骤然紧绷的诺克托,轻轻点了点头。
诺克托已经不再直言阻止她了,只是每每提到这件事,他的神情都难免透露出不赞同。莉娅猜不透这个男人的想法,也不想多问。
按照安德烈的计划,再把几样零件准备好,就可以出发了,现在莉娅可以勉强扔掉拐杖行走了,对即将返回城市这件事,她既期待,又忐忑。
可谁都没料到,变故来得那么突然。
第二天傍晚,安德烈没有如约归来。
莉娅早已估摸着时间,煮好了杂豆粥。
车子的太阳能系统和车灯坏了,还没有找到新的配件,安德烈早就说过这件事,所以他绝不可能在外过夜,因为夜里时不时会刮起大风,一旦在黑夜中迷失了方向、车辆失去动力,不但可能损失一车物资,徒步返回也会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
“还没回来吗?”伊戈尔从他的实验室里慢吞吞地走出来。
按照往常,这个时间点大家已经吃起了晚饭。
几个钟头前,刚得知安德烈还未归来时,老爷子嘴里还骂骂咧咧了几句,转身就又回到实验室里去了。
如此推开门问了好几次,伊戈尔的脸色已经从不悦转变为了担忧。
“我上去看看。”
莉娅内心也很着急,她披上外套往外走去。
这身衣服是伊戈尔的,除了裤子和袖子有些短以外,勉强还算合身。电梯还未升到顶,就已经能够听见风沙呼嚎的声音了。
刚迈出脚,砂石便拍打着从短了一截的裤管和袖口里往里钻。
守在一旁的诺克托眉头一拧,把她推了回去。
“你出来做什么?”
“安德烈还没回来吗?”
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在飞沙走石中泛起黯淡的幽光,勉强勾勒出人、石头、树木的形状。
莉娅从眼前人的沉默中获悉了答案,她心急如焚:“会不会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诺克托不由分说,把她推进电梯里面,自己也跟了进来,按动下降的开关。
他把盖在头上遮挡的风沙的头巾扯下,露出沾满黄沙的五官,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认真地说:“你好好陪着伊戈尔,我收拾一下东西就去找他。”
“可是这么大的风,你上哪儿找?”
莉娅紧追着诺克托焦虑又无奈的眼睛不放,继续问道:“而且你知道拾荒场在哪儿吗?”
这个问题诺克托也有想过,他并没有去过拾荒场,只在早上目送安德烈离开时,从车辆消失的尽头看清了大致方向。
安德烈看似大大咧咧,实则谨慎细心,每次他们一同外出,他都会严格核算路程和时间,连伊戈尔都未曾遇到过他晚归好几个小时的事,诺克托无法坐视不管,为了让莉娅放心,他只好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他风风火火地收拾了一些装备,莉娅拦不住他,好在有伊戈尔,他先是听诺克托描述了一番现在外面的情况,根据经验判断再过几小时风会小一些。
“可能是风太大了,他回来路上滞留了一小会儿。”
饶是为养子忧心忡忡,伊戈尔还是尽量保持冷静,不让自己的担忧表现得太多,他不希望诺克托在这种天气去冒险。
“这种鬼天气,要是你也出了什么意外,你让我们怎么办?”老人恳切地询问着。
诺克托内心天人交战,他看向莉娅,暂时放下了冲动。
三人心神不宁地草草吃过晚饭。
这个夜晚过得异常焦灼,诺克托时不时上到地面去观察情况,直到莉娅发现他久久没有回来,不安地上去看了看,外面的风小了不少,黄沙在脚边打着转,空旷的荒野上只听得见野兽的哀嚎和砂石穿过植物枝叶的“沙沙”声,哪里还有诺克托的影子?
她裹紧单薄的衣服,倔强地守在门口,一夜未眠,直到风沙渐渐平息,云朵都散开了,启明星缓慢爬升到高点,长夜将明,空寂又辽阔的旷野上突然响起马达的轰鸣。
她站起身,远处的一个小点逐渐放大,那辆熟悉的小破车踉踉跄跄地驶来,莉娅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她一瘸一拐地冲进电梯,迫不及待地按下电梯里电话的通话键。
“回来了!伊戈尔,他们回来了!是的,我看到了,他们回来了……”
车子直直的杀到了门口,车门打开,莉娅瞪大眼睛,听筒从她手中滑落,电话那头伊戈尔还在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但她也说不出话来,喉咙好像被石头堵住了,她颤抖着掩住脸,好像这样就看不到安德烈满身的鲜血。
诺克托艰难地把安德烈从车上拖下来,安德烈强壮的四肢软哒哒地搭在诺克托肩上,诺克托正尝试着把他背起来,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沾在诺克托脸上。
莉娅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帮忙,她顾不得小腿的疼痛,用力撑住安德烈,免得他从诺克托背上滑下来。
“发生了什么?”莉娅不禁询问。
安德烈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最致命的一处来自于他的腰侧,像是被什么东西轰击过,炸开了一处拳头大小的伤口,血肉不断地从里面挤压出来。
“我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诺克托懊恼不已,“我应该跟他一起去的。”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电梯徐徐下降,莉娅心神不宁,她看着趴在诺克托肩头、一动不动的安德烈,内心突然升起了一股惶恐不安的情绪,她无法自已地想到了某种可能,泪水刹那间涌了出来。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定了定神,颤抖着伸出手,试探安德烈的鼻息。
浑身是血的人突然动了一下,莉娅下意识的收手。
安德烈吃力地微微抬起头,蔚蓝色的眼睛被血糊住了,失血令他瞳孔失焦,但他还是努力向着莉娅的方向,展露了他标志性的笑容,宽慰道:“放心……还没死……”
这番话像是回光返照的遗言,说完,他重重地栽向了诺克托肩头,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