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父子
伊戈尔开得毫无章法。
车辆在黄沙上飞驰颠簸，像一只漂浮在风浪中的船，左摇右摆。
车斗里，安德烈正在与捆在身上的布条较劲。
伊戈尔无视了他的挣扎与反对，把他的双手拉开，绑在了两侧的车架上，被化脓的伤口折磨的青年早已失去了对抗瘦弱老头的能力。
此时安德烈用尽身体最后一份力气，拉拽着绑在手腕上的布条。
车还在飞驰，他隐约听到了远处的一声巨响，但又不敢确定，停下动作屏气了半晌，但剧烈摇晃的车身“咔咔”作响，连带车内的物品也颠颠倒倒地散落在他身上。
在短暂的停顿后，安德烈再次进行尝试挣脱束缚，酸软的肌肉根本负担不起如此剧烈的运动，双手仍旧被禁锢在车架上，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老爹！你听到了吗！他们成功了！爆炸成功了！”
通讯器发出了“刺刺拉拉”的响声，安德烈隐约听到了莉娅的声音的，他欣喜异常，犹如在荒漠中寻到了绿洲，拾起了最后的希望，努力拔高音量，劝说道：“老爹！是莉娅！是莉娅！我们快回去！倒回去，她有什么话要说！”
现在的距离太远了，莉娅那夹杂在电流中的微弱声音很快消失在了车身晃动的“哐当”中。
伊戈尔像是聋了一般，对安德烈的言语置若罔闻。
这种无视对安德烈而言，犹如在被油煎火燎的心头再泼了一盘热油，他发了狠，伸长了脖子，疯似了拿牙齿去够手腕上的布条，奈何距离仍是不够，安德烈蜷起被绑在一起的腿，狠狠踹向一侧车架。
“啊——”
腹部的伤口受到挤压，剧烈的疼痛袭来，安德烈仍未停下，连续几次猛踹后，本就摇摇欲坠的车架有了松动的迹象。他强忍着剧痛，在伊戈尔冲下斜坡拐弯时，再次发力，充作车架的几根水管和车身分离，篷布被风吹翻，扯着安德烈的半边身子飞了出去。
车斗里的物品叮铃哐当地争先滚落，车架在黄沙上被拖拽出一条长长的弧线，伊戈尔仿佛终于听到了安德烈的惨叫一般，紧急刹车，一侧轮胎刚好陷在了沙地里，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车身重重倾倒。
伊戈尔挣扎着扒开沙子爬了出来，他第一时间冲到后面，车斗半插在黄沙里，七零八碎的物品散落一地，悔意这才上心，他一边哭喊着安德烈的名字，一边七手八脚地爬过去，推开上面的杂物。
安德烈并无大碍，额头被砸出了血，当看到伊戈尔时，仍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老爹，你终于听见了。”
伊戈尔抹抹眼，松了口气，丢了半边魂似的跌坐在安德烈身侧，愣了两秒，忙去解开绑在安德烈身上的布条。
安德烈虚弱地呼吸着，仍坚持劝说：“老爹，你刚刚听到了吗，他们成功了，不要跑了，我们回去吧……”
伊戈尔的身体僵硬了片刻，而后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爆炸成功了，这不代表什么。”
安德烈不解：“那代表威胁已经消除了！”
伊戈尔高声道：“那只是一部分！”
他怒视着安德烈，对方显然也不甘示弱地拿眼神回敬。
“骷髅帮不可能把全部的战斗力量都派出来，这些出来搜寻的人每天都会回到营地，如果今天他们没有回去，结果会怎样？”伊戈尔怒不可遏，“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助他们？”
“帮助？”伊戈尔为安德烈的天真感到苦恼，“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离开！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掉！”
安德烈眸光跳动，似乎听懂了些，又似乎没有明白。
伊戈尔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他继续说道：“不管骷髅帮是为什么而来，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演变成他们之间的矛盾了，我们只有这个时候，才最容易绕过去，去到‘集会’上，或许还来得及……来得及……”
伊戈尔说着，眼泪顺着布满褶皱的眼角滑落，手上陡然一暖，是安德烈握住了他。
“老爹……我们的电池容量不够，每天只能开几小时，夜里风沙太大，走不了，可能……到不了集会就……”
伊戈尔断然打断他：“那也不能在这儿等死！”
通讯器再次响起电流声，只一会儿，便熄灭了。
安德烈望向伊戈尔，开口道：“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好好跟你聊聊城市的近况吗？可现在把朋友推出去送死，带着我逃走？”
“他们不是朋友！”伊戈尔指着远处强调，“他们！只是两个侥幸被你拯救了的麻烦！因为你提起过很快就会把他们送回去，所以才让他们暂时在这儿呆一段时间！
“我承认诺克托还挺有研究价值的，尽管他不是我的研究方向，或许能给我带来一些灵感，我甚至有点想知道我那个本应该存在的名叫拉娜的女儿到底在哪儿？但你难道没有听他讲的那个故事吗？如果这一切都是如果是真的，他们眼下就只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没有见到过星船当初是怎么绞杀我们这些流亡者，如果真的是冲着我来的，我们肯定会死在这里，谁也跑不了！而我这么多年研究的心血也注定会被付之一炬！
“可更重要的是，你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再不找到药品，你很可能会死！你知道我每天有多煎熬吗？谁不想做个好人？骷髅帮每天都会派人到周围搜索，只有把鬣狗的精力转移到其他猎物身上，我们才有可能顺利离开这里！”
安德烈牙关紧咬，低头沉默。
伊戈尔不禁老泪纵横，他环抱住安德烈，尝试将他扶起来，安德烈猛的甩开了他，喃喃着：“可他们是我的朋友。”
他回过头，直视伊戈尔，又说了一遍：“他们是我的朋友！”
伊戈尔僵在原地，他难过又不解，颓然地蹲坐在地。
“老爹，我从小到大就只有你……只有你……你一直担忧核区深处的辐射会影响到我成长，所以连杜曼大叔和克莱尔都离开了，只有你！你不愿走，你坚持要留在这儿！确实，这里距离城市很近，这里的生态环境或者说环境的辐射量还算ok，可这里只有该死的沙子！”安德烈抓起一把，黄沙随着指缝流逝，他摊开手，“你看……”
“你放屁！那是因为他们一个研究受辐射的土壤改善一个研究生物分类！那是科学需要！”
“你为什么总说科学需要！需要！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物资！没有设备！最近的拾荒场离这里都有近半天车程！你的研究已经停滞很久了！
你知道我第一次去集会的时候有多兴奋吗？那里至少能看到一些新奇的东西，至少还有一些能说上两句话看起来相对正常的人！可是在这儿呢？除了你，再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什么线路、网络或者城里的事情，至于拾荒场那个小糊涂，他就是个傻小子！他根本没办法安静地坐下一秒钟！”安德烈愣了一愣，忽然回过神来，瞬间黯然失色，“可就连那个傻小子……也……”
伊戈尔看着安德烈，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很懂事，他从不会打扰到伊戈尔，但却会在伊戈尔需要时出现，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爱好，他会与自己独处，他看上去非常容易满足，所以伊戈尔从未想过他内心是有多么孤独。
“抱歉，老爹，我不是想抱怨……我只是……”安德烈别过头，不让伊戈尔看到自己的眼泪，“我能通过中继站看到一些……唔……视频？我有时会想，如果我有个兄弟，或者姐妹，我会怎么样？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和你一起再去一次集会，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之前了解过了，他们现在的会长很开明，愿意接纳流亡者，我们可以在那里申请一个摊位，我们可以做些小玩意儿来卖，没准还能联系上你的老朋友，或者你可以开个学校，哪怕是核区，也总能遇到聪明的孩子吧？”
伊戈尔拍拍安德烈的肩，半天才勉强挤出一个苦笑。
安德烈顿了顿，忙补充解释：“我、我可不是自认自己不够聪明，我只是……只是不大喜欢你研究的那些……气体呀、裂变呀、爆炸那些……”
说到最后，安德烈愈发不自信起来，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
伊戈尔揉揉他的脑袋，笑出了声。
“不，你是我最聪明的孩子。”
不想，安德烈忽然抱住了他，在伊戈尔视线注视不到的地方，他紧紧咬住嘴唇，克制着眼泪，不让呜咽突破防线。
然而，远处的一个移动黑点引起了伊戈尔的注意，他眯缝着眼睛仔细观察。
“安德烈，那好像是……”
下一刻，伊戈尔神经紧绷，他立刻扶住安德烈，将他拖起来。
“安德烈，快！我们快走！”
是辆车，伊戈尔不确定来者何人，尽管爆炸如计划发生了，但不排除有幸存者逃窜到了这附近，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躲藏起来。
可安德烈像是一滩软泥一样，直直往下滑，伊戈尔伸手触及他的额头，才发现这孩子额上满是汗水，牙齿也不自觉地打起了颤。
伊戈尔紧张万分，他大喊着安德烈的名字，想让他焕活点精神来。
“伊戈尔！安德烈！”
呼唤声由远及近，是莉娅。
伊戈尔抱住安德烈，尽量让他以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至少来的是安德烈的“朋友”。
伊戈尔这样想着，勉强松了口气，他环视着周围的一片狼藉，苦笑着自言自语：“不知你的朋友会怎么看待我？”
诺克托开着从骷髅帮缴获的车辆，白天风不大，循着车辙，很容易找到伊戈尔和安德烈离开的路线。
莉娅眼尖，远远就看到了翻到在沙地里的车，以及列别金斯基父子两人，一路从车窗探出半截身子呼喊着过去，车开没停稳，便抢先跳出车外。
伊戈尔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越过莉娅，一把拽住诺克托的衣领，颤抖着说：“救救安德烈！救救安德烈！我会告诉你一件事，关于和你一样的人，我见过！你一定会想知道的，只要你救救他！”
“安德烈这是怎么了？”
莉娅发现安德烈的状态明显不对劲。
“是败血症的症状，反复高热和寒战。”
诺克托抓开伊戈尔的手，说：“你可以以后再说。”
他擦过伊戈尔的肩，紧随在莉娅身后，此时安德烈神智有些不清了，嘴里无意识地说着什么。诺克托把他扶起来，视线与伊戈尔有一个短暂的交错，伊戈尔怔了一下，心虚地别过了头。
莉娅的注意力完全在安德烈身上，她心乱如麻，追着问：“那现在怎么办？”
诺克托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话，莉娅忽然想起了什么，跳起来往车里冲，她拉开后座的车门，阿南被绑成了麻花，此时他蜷缩在座位底下，并不觉得有丝毫难受，反而非常庆幸不用遭受烈日炙烤的痛苦。
莉娅跃上车，揪起阿南。
“你先前是不是说，你们营地里有好多药品和食品？”
美丽的少女眉眼竖起，凶巴巴的样子看得阿南晃了神，他呆呆地点了点头，莉娅忙不迭地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阿南懵了：“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