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鹞姬在前引路,穿过弯弯绕绕几步山路,来到一片开阔宽敞的平地。这里生着一棵大树,叶绿枝粗,亭亭如盖,大约是六通山里最高大茂盛的一棵树了。
平地上有座石头垒成的灶台,灶台里斜躺着一口石头凿就的大锅,锅里放着把石头长勺。灶台边堆着一大堆柴火,一根根横七竖八乱糟糟的。不远处摆着一大一小两张石桌,大的那张石桌上高高堆着一个小山包,里面都是些绿叶根茎,小大形态各不相同,像是菜蔬,又不太像,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且石桌下面七零八落丢的到处都是。大石桌一角放着把明晃晃的尖刀,一截埋在菜蔬里。
小石桌上干净许多,摆着几个大石盆并几副石头做的碗筷,也是七扭八歪的样子。小石桌周围放了几张石头凳子,高矮不一。
围着灶台和两张石桌的地上还丢着些杂七杂八的小物什,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一步遥对这里的布置很是满意,拉扯蛛丝,快速牵动破轮椅挨到鹞姬近旁,一副邀功的姿态:
“嘿!这里什么都有,我和空空花了一宿的功夫,找了这些菜蔬,又造了这灶台桌椅,连盛菜吃饭的家什都备好了,鹞姬,就等你下厨啦。”
一步遥在说,鹞姬在听,穿梭在灶台石桌间,把所有东西摸个遍闻个透,抓一把菜蔬扔得老远:
“这就是你们找了一宿的东西,喂狗狗吃吗?”
一步遥的脸立刻拉下来,刚到张口辩驳,猛地抽一下鼻子,脸色一变,大喜过望:
“酒,酒来了。”
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不远处。
大家都被他的高嗓门吸引,一齐朝他看的方向望去。
四个半人高的地精娃娃抬着一个大坛子摇摇晃晃走过来,风卷着酒香飘来。
鹞姬不理会一步遥,拿起石桌上的尖刀,丢给空空,命令他:
“空空,给那匹马剥皮,弄干净了马血分你一半。”
空空接过尖刀,嘿嘿笑着朝胜将军走去。
姜雨芫倒抽一口凉气,双腿软榻下去,目光都在刀尖上,几乎发不出声音:
“怎怎么办?”
欧阳道川托住姜雨芫后背:
“别急,等等看。”
等是煎熬,看是残忍。
空空举着尖刀,挥向胜将军。
姜雨芫感到一阵眩晕,欲上前去,但拔不动腿。
胜将军早已感知危险逼近,步步后退。
空空第一刀下去,扑了个空。
这更激起他的斗志,紧追上去,又是一刀,又准又狠,这个傻子有杀生的天分,杀戮于他而言,和吃一样重要,源自本能。
胜将军无处可躲,它奋起反击,尥蹶子给了空空一脚。
空空毫无防备,恰好踩在一块圆滚滚的根茎上,向前摔了个狗啃屎。
尖刀甩出去。
更要命的是,空空扑在刚运来的酒坛子上,啪!酒坛子跌碎,四个地精滚在地上几里哇啦叫唤。
满地的酒到处横流。
空空刚要发怒,嘴巴被酒香堵住,干脆也不起身,趴在地上扒拉着碎瓦片,一口口吸食里面残存的美酒。
最恼怒的是一步遥,近乎绝望地吼一声:
“撒了我的酒,老子给它开膛破肚。”
蛛丝卷起落地的尖刀,咻地飞刺进胜将军肚子上,胜将军这回没躲避开,惨声悲鸣,鲜血顺着它的肚皮流出来,哗啦啦淌了一地。
空空喝光残酒,嗅到血腥味,高兴得蹦跳起来,借着酒劲忽地爬起来,扑到胜将军肚子上,就着伤口贪婪地舔食鲜血,空出一边嘴角傻乐:
“好—喝,好—吃。”
肥厚的舌头一下下刮尽胜将军肚皮外的血。
一步遥牵动蛛丝,尖刀在胜将军肚皮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更多的鲜血涌出,都进了空空的肚子。
胜将军悲惨的嘶鸣声渐渐无力,四条强健的马腿抖动着,随时都会支持不住。
欧阳道川欲上前阻止,姜雨芫一把抓紧他,大声喊道:
“一步遥,我有酒。”
这话吸引住一步遥,他甚而停止蛛丝,回头看着姜雨芫,像是期待着什么。
姜雨芫继续说:
“你放了马儿,我能给你找到酒。不但能找到酒,还能找到你们想要的吃食。”
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心里却颤抖不已。
鹞姬明白姜雨芫的用意,但不相信她,哼哼笑了两声,言辞里都是嘲讽:
“哼,笑话!小姑娘,你是要把自己酿成酒么!还是把你的情郎做成菜!”
“让我出去,我给你们带来你们想要的东西,地精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毕竟,我是人,熟悉外面的一切,拿更多的东西换这匹马儿的命,你们不亏。”
姜雨芫一直握着欧阳道川,她手心里的汗浸透欧阳道川的掌心。欧阳道川和她一样,期待着鹞姬的答复。
哈,哈!
鹞姬笑得怪异:
“你以为这样能劝说我吗?放了你,你该先问问你的情郎,留他死在这儿你却独活,他愿不愿意?”
鹞姬的揣测不无道理。
欧阳道川直面鹞姬的质问:
“雨芫不会弃我们而去,她弟弟还在你手里,骨肉至亲,你还不信么!况且她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我们求生,你们求食,各取所需。我知道你们必不会放我出去,让雨芫去是最好的办法,你们得到你们想要的,或许就能绕过我们。鹞姬,你若还有疑虑,尽管在雨芫身上放点什么,好牵制约束于她,防止她逃掉。我这里有一道追魂签,施在她身上,无论多远都能追寻她的行踪,既然能抓回来,让她去一趟又何妨?”
鹞姬动摇了,无神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彩,喝令一声‘空空’。
空空从胜将军肚子上探出脑袋,露出满是鲜血的口鼻,咧嘴冲鹞姬嗯了一声,看到她凌厉的面容,立刻缩了缩身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悄悄挪到一边去,乖乖站着不动,没忍住打了个嗝,赶紧捂住口鼻以免再发出声响。
胜将军失血过多,四蹄不支,慢慢卧下身去,缓缓地喘着气。
鬼魅般的鹞姬飘到欧阳道川身边,贴耳朝他吹出一团气息:
“小郎君,是你更担心那小女子跑了再不回来吧?赔了夫人又折命。好个自私自利的情郎,哈哈,妖也好,人也罢,天下的男子一般的心肠歹毒!”
话语里有讥讽,亦有伤悲,鹞姬尖细刺耳的笑声让人听着极度不适,一步遥瞪眼瞧着,悄悄喷出两团蛛丝堵住自己耳朵。
鹞姬笑着,顺手从发髻里拔下一根发丝,轻轻一扬,发丝飘落姜雨芫后颈上,隐去不见。
“去吧,小丫头,记着明日此时必要赶回来,否则,便用这根发丝自缢身亡,不然,就等着你的情郎将你剔骨抽筋。”
哈哈哈
鹞姬诡异的笑声回荡在群山里,碰撞到山壁,折散成一串串笑,游蹿山间,像悲戚像哀鸣,令人毛骨悚然。
欧阳道川从身上取出一道追魂签,交给姜雨芫,许多话都凝成一句:
“去吧,雨芫。”
姜雨芫接过追魂签,将阡陌交给欧阳道川,神色坚定:
“欧阳哥哥,我一定能在明天这个时辰赶回来,大家都拜托你了。”
欧阳道川接过阡陌,试到阡陌皮毛下净是一副骨架,轻得不能再轻,郑重地点了点头,凝重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不要担心,尽管去。”
鹞姬止住笑声,冷不丁呵斥一声:
“罗嗦什么!一步遥,送她下山。”
一步遥蛛丝堵着双耳,没有听到鹞姬所言,仍在破轮椅里眯着眼睛养神。
啪啪!
鹞姬两耳光扇下去,喝骂:
“杀千刀的东西,又嫌我呱噪了不是!”
一步遥挨了两巴掌,如不倒翁般在轮椅里来回晃了几下,黢黑的双颊上竟也泛起些黑红的血色。
他连忙拔了双耳里的蛛丝,昏头昏脑朝鹞姬陪笑:
“哪有,哪有?你叫我作甚么?”
“男人都欠打!”
鹞姬瞥他一眼:
“去,把那丫头送下山去,明日这个时辰再开饭。”
说罢,一摇一摆走了,嘴里嘟囔着‘我儿子这时候也该睡醒了’,言语里的柔情完全不同于刚才那个暴戾可怖的鹞姬。
一步遥见鹞姬一走,松了口气,不忘小声冲其背影啐了一口:
“呸!臭婆娘。”
腹中喷出几缕蛛丝,卷起一直趴在地上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的地精,将其中一个掷给空空,喝令他:
“去叫大胖来见我。”
空空接住地精,塞进嘴里,咔嚓咬下一大口,飞快跑走,不见踪影。
一步遥收回蛛丝,将余下三个地精拉到自己身旁,露出厌恶的表情,叹口气:
“只得再凑合一顿罢。”
大嘴一张,蛛丝卷着一个地精送进一步遥嘴里。
嘎吱嘎吱!
一步遥鼓着两腮,不停咀嚼,三五下就把地精咽进肚里,嘴角溢出些白色残渣,一个活生生的地精眨眼间丧命一步遥的口腹之中。
姜雨芫猛地倒吸一口气,亲眼瞧见一步遥和空空生吞地精娃娃的场景,就如生吃萝卜瓜果,勾起她最不愿想起的回忆,眼前浮现北夷人煮食村民的画面,因一直未曾进食,才不致当场呕出来。
一步遥吞完一个,接着再逐个吃下剩余两个。欧阳道川无法阻止一步遥,只得拉住姜雨芫,挡住她的视线,教她不去看那情形。
空空去的快信报的自然就快。一步遥刚朝第二个地精娃娃咬下一口,一个胖墩墩的大个儿地精娃娃便出现了。
那地精身高可及寻常人,整个儿圆滚滚的,通体雪白肥胖,脑袋五官模糊,四肢尖尖,没有分出五趾,腰间围着一圈叶蔓,遮掩羞处,是个只有五分人的形态,还尚未完全成人的大地精,笨拙又快速地跑来。
虽然辨不出大地精的真实模样,姜雨芫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唤了声‘大胖’。
欧阳道川轻声附和:
“是大胖,他果真还活着。”
姜雨芫悲喜交加,喜得是大胖还活着,悲的是他生在六通山,受制于六怪,命途悲惨。且对大胖心怀愧疚,他为救自己一行人,甘愿耗费道行心力,无法变成人形。
大地精正是大胖,认出姜雨芫来,跑到她跟前,摆动四肢,说不出话来。
一步遥继续啃咬地精娃娃,待大胖过来,不耐烦地吩咐一句:
“送那丫头下山。”
大胖虽不能言语,但听得明白,定在原地,奋力鼓起肚子,然后猛地松懈,一股强大的气流自其魄门喷出,直冲地面,推动层层沙石,尘土飞扬,迷得人双眼不敢视物。
一步遥闭着眼破口大骂:
“奶奶的,腌臜东西,放这么大气!”
嘻嘻嘻,呵呵呵。
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尘埃落定,地上钻出无数地精娃娃,头顶三两片嫩芽,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你挤我我挨你,或拉着手,或搭着肩,或拥抱,或推搡,张着嘴吧啦吧啦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吵吵闹闹,好不热闹。
地精围着大胖,围着姜雨芫和欧阳道川,围着胜将军,围着破轮椅,一个个像大胖方才那样,奋力鼓起肚子,然后猛地松懈。
正当所有人都准备再迎接无数团气流时,地精们没有发作,准确地说,时没在魄门发作,尽数发作到头顶了,小嫩芽鼓成大叶片,大叶片长出长叶蔓,呼啦啦,大片大片的叶蔓铺天盖地一齐涌向大胖。
大胖四肢触及叶蔓,竟而将叶蔓尽数吸入体内,初始时吸得慢些,后来便越来越快,小地精们发力让叶蔓生长,大胖就发力吸取叶蔓,他头顶也长出更大更多更长的叶蔓来,不停地吸收,亦不停地生长。
荒凉的六通山因地精增添一抹勃勃生机,算得上一场奇观。
欧阳道川忍不住惊叹道:
“地精们把自己的力量给了大胖,有了这些力量,大胖就能送你下山。”
姜雨芫来不及回话,突然发觉自己双脚离地,轻轻飘了起来,低头一看,脚下层层叶蔓正野蛮生长,原来那个大胖又回来了,笑容可掬,神似春花。
欧阳道川不得不眼看着姜雨芫被叶蔓托举着离去,高声喊道:
“雨芫,此行务必小心谨慎。”
一步遥也凑热闹喊了句:
“还有我的酒。”
叹口气,拖着长长的尾音:
“没有酒,活着啥意思,带不来酒,回头我就把他们全捣碎酿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