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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桥洞底下盖小被儿

所谓破家值万贯。吴玄意本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家私可拿,结果收拾起来却是越装越多——就算他把床垫之类的大物件交由房东和下任房客随意处理,仍然得左右手各提着一个大旅行箱,前胸后背两个肩膀都挂着一个大背包,身上穿了春夏秋冬三层衣服,每件衣服兜里还塞满了各种东西。这才算是将自己的家产搬离了出去。

虽然这几天手臂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但是拖着这些行李依然让骨头和手掌隐隐作痛。被自己家私包裹着的吴玄意,简直就像是西瓜虫和屎虼蜋的合体,在大街上艰难前进着。还好现在天气不热,否则他估计就不只是汗流浃背,还得中暑嗝屁了。

说是前进,可哪是前呢?去租个旅馆房间?那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组织经费不就更所剩无几了么!去社会救济中心或者收容所之类的地方?倒也不错,说不定还能见着青金石。但是估计免不了要联络他的家人,那还是敬谢不敏了吧。

虽然接受了自己是个疯子,但是吴玄意还是对10年前父母看到自己“对着空气说话”的表情无法释怀,他无论如何不想再看一次。

再说那两个人也都各自组建了新家庭,现在再让他们来见自己,实属是过于碍事了吧。

吴玄意就这么边想边溜达,不知不觉路过一处桥洞。他看到,桥洞下面倒是零零星星铺了不少海绵垫子之类的东西。有几个垫子上还坐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他们正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在大包小包的包裹下缓缓蠕动的吴玄意。

是了,这就是所谓的街友,所谓的“桥洞底下盖小被”!

这些立交桥修的坚固耐用,遮风挡雨当然没问题。加上足够通风,新鲜空气十足。在下面睡上几天,说不定会比自己之前那个逼仄的租住地更舒服呢!

毕竟,那个房东可是把两居室拆成了5份出租啊。

不过,决定住在桥洞底下,并不意味着立刻就地入住。吴玄意可能疯了,但是并不傻——这周边一个个街友虎视眈眈,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怕不是入夜就成了肥羊。东西被偷倒还算断舍离了,但要是睡梦之中被人一刀割了腰子……当然,吴玄意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依靠粗暴手法割下的腰子应该除了拿去烤串之外没有别的作用。但是,难道要赌这些街友们具有和他一样理性和医学常识吗?再说,说不定人家就想吃烤腰子呢?

所以吴玄意继续拖着行李寻找一个清净点的桥洞。这样的桥洞倒也是有,里面没有海绵垫子也没有坐着的街友。只是这些桥洞下面全是淤泥积水,水中游弋着数不清的小生灵;墙壁上斑驳陆离,各种诡异的苔藓与蘑菇横生蔓延;而空中则是一团一团的飞虫在进行眼花缭乱的斗舞。总体来说,伴随着尿骚与腐臭,一幅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状态。

在这里睡一觉,自己被真菌寄生变成蘑菇丧尸还是小事。就怕染上痢疾霍乱,不得不再去住上一个月的院……那还不如花钱去住个旅馆呢!

导航APP也真是不给力啊,怎么就没法搜索“干净又没人的桥洞”呢?

吴玄意就这么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足足溜达了一整天。应该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入夜之后,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心目中的完美桥洞:

这座桥跨过一条小河,桥洞下一半是河流一半则是水泥铺就的便道。水泥地面干干净净,桥洞之中没什么异味。而且这么好的地方,竟是没有半个街友捷足先登。

已经疲惫至极的吴玄意不及多想,

丢下行李便躺在了地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裹在身上,正好又当褥子又当杯子。眼睛一闭,吴玄意便立刻进入了梦乡。

梦乡的景色依旧没变,一如这些日子里每一个夜晚,他坐在一辆滚烫闷热的车里。而车窗外,无数量汽车拥挤在一起,相互之间贴的严丝合缝,密密麻麻一直到视野的尽头。

尾气的臭味,引擎的闷热,马达的低吼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喇叭的尖啸。这一切填充了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

吴玄意默默感受着这一切。他现在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因为在梦境里,他似乎没有眼皮。同时,他的手和脚也不能移动,只能死死的握着车档与方向盘、踏着离合与油门。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踩下油门,让自己这辆车狠狠碾过去。他可以感到,只要自己这么做了,这辆车就会立刻巨大化,成为一辆比重型坦克还要威猛的无敌战车。他可以随心所欲的碾碎眼前这些烦人的障碍物,尽情释放自己被封印在气缸之中的熊熊怒火!

但是吴玄意知道那怒火并不属于自己。更知道那怒火没有任何实质的理由,只是空虚的愤怒。

所以他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处在堵车地狱之中,感受着路怒症的灼烧。

这就是当日他用处的绝招,将打不过的妖魔拉近自己体内封印。按照他那用一包干脆面拜入门下的便宜师父所说,这一招几乎无可抵挡,妖魔是一定会被他拉入心田气海之中的。但相对的,妖魔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它会在吴玄意的意志里继续东闯西撞,日日夜夜每时每刻不与吴玄意本身的灵魂战斗——因此这招不是得好死,而是赖活着。

当然,要好死也不难。只要吴玄意现在一脚油门踩下去,顺从了路怒怪的心意,那么他的意识也会就此被路怒怪寄生吞噬,从此成为一个人形的路怒怪。这样的结果会如何呢?或许他会劫持一辆车,一路狂奔猛撞,直到自己被撞成碎肉或者被警方击毙吧。这倒是死了个痛快。

而若说要好活着,师父却也不是没交。还是那套正心正念,用自己的正心正念去降服心中妖魔,将其驯化为自己所用——可理论如此,吴玄意对于如何驯化这辆绑着自己的车,实在是毫无头绪。对着它的方向盘唱摇篮曲吗?

就在吴玄意在堵车大梦中胡思乱想打发时间时,突然发现车窗外开始下雨了。顷刻之间便是暴雨如泄洪,水流一下子淹没路面,涌进车里,淹没他的脚踝、大腿,直至胸口、脖子。水刚涌入时,倒是缓解了车内蒸腾的闷热。可随后,刺骨的冰冷开始渗入体内……

“呜啊!”

吴玄意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看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入桥下的小河。还没回过神来的他,只来得及深吸了一口气,便被某种力量一把拽入了河水之中。

入夜已深,桥洞下面也没有路灯,在岸上都要伸手不见五指了,在水中更是黑的如同墨汁一样。

但是,在水中睁开眼睛的吴玄意还是可以清楚的看到一个东西——那个拉着自己脚踝,往仿佛无尽深渊般的河底猛拽的东西。

“恨呐!恨呐!”

七张大嘴遍布全身,十几只眼睛散发幽光。苍白浮肿的身体变成了一个肉球,水草一样的漆黑毛发覆盖其上。而毛发之下,一条条手臂横生而出,拼命拉着手边能抓住的一切东西,向下扯啊、扯啊……

是个淹死鬼!而且是很多淹死鬼合并而成的大鬼!

吴玄意连忙甩开自己的衣服,脱下一层层裤子。淹死鬼乱抓的手臂碰到漂落的衣服,便也本能地抓紧撕扯起来,而抓住裤腿的手更不会因为裤子脱落而松开。就这样,十几只手中,便只剩下几条还抓着吴玄意。

随即,吴玄意水中凝聚正念画出符来,狠狠几巴掌拍在抓着自己脚腕的手上。这几只手登时如同泡烂了的馒头一样碎裂开来。趁此时机吴玄意猛然上游,总算是浮出水面,伸出双手死死抓了住岸边的栏杆。

一口空气急吸入肺,吴玄意深感自己活了过来。

怪不得这里没有流浪汉聚集!这个淹死鬼索命的本事极强,别说是下水游泳的人,就连在岸上的都能被它拉近河里淹死!

在这大都市之中,一条河里断断续续淹死几个人,根本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唯有以桥洞为家的流浪汉会在意这种传说。他们口口相传标记了危险之地,不敢靠近,而毫无经验的吴玄意就成了淹死鬼久违的猎物。-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噗嚓一声,吴玄意身后水花溅起。淹死鬼跃出水面,十几条手臂紧紧拉住吴玄意全身上下,一股强劲的力量将吴玄意狠狠往下拉扯。

人为了活命,当然是能使出吃奶劲儿。但是吴玄意抓着栏杆的手臂仍然眼见就坚持不住了——不是因为他手臂旧伤未愈,实际上,就让他再壮上几圈此刻也无济于事。

世上最强壮的人相当于同时具备几人的力量呢?答案是大约三人左右。

但是,此刻缠住吴玄意的厉鬼,其内含的可远远不止是三人。

每一个被这鬼杀害的人,都会成为这鬼的一部分,而每个受害者沉入水底时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爆发的垂死挣扎,便也都成了这鬼拉扯新受害者的一份力量。

一个挣命的,绝对拼不过没有七八个索命的的力气。

吴玄意的手即将从栏杆上扯下,他心中猛然感到一阵悲凉绝望。

想来,之前所有的受害者,无论他们是什么身份,在死前都会是如此悲凉绝望。不,他们大约根本看不到淹死鬼,连自己为什么会遇溺身亡都不清楚吧。

而这些受害者之后更是变成了加害者的一部分。他们呼救求生的渴望,变成了制造新受害者的工具。他们存在的目的、唯一的**,就是变成当年杀害自己的人,去杀害和当年自己一样的人,将自己的悲剧一遍又一遍的复制。

何其可悲?

何其——可怒!

引擎一声轰然炸响,赤红色的火焰爆发在漆黑的水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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