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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 第九章 一白忘忧再消愁

瞎宋拜完了佛,便在院子里独自坐着,昏暗的火烛光下,他眇的一目越发显得狰狞丑陋。

寂静的夜晚,安静的人。

不多时,墙头上便传来一阵响动。

瞎宋抬头望去,只见一人正站在高处,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漆黑的衣服漆黑的夜色,整个人仿佛都要融进去了一般。

二人对视了半晌,黑衣人当先开口问道:“知道了?”

瞎宋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同样吐了几个字问道:“你做的?”

各自说了三个字后又再度回归异常的沉默。

黑衣人和瞎宋都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但也都得到了确定的回答。

又过了一会,瞎宋再度开口。

“莽撞了。”

“自杀的。”

“不知道?”

“他没说。”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又各自惜字如金。

“线断了?”

“再看看。”

“看什么?”

“看谁急。”

“唔……有道理。”

然后,再度回归沉默。

黑衣人审视着瞎宋,瞎宋打量着黑衣人。

这一次,却是黑衣人再次开口。

“你不急?”

瞎宋一愣。

“我急什么?”

“唔……不知道。”

瞎宋咧嘴一笑。

“多心。”

他顿了顿又道:“他们出声的嗓子没了,你还放不下心?这么多年了,你来见我都是这个样子,下次换一身?”

黑衣人也嘿嘿一笑。

“小心活命长。”

“小气。你知我,我却不知你。”

“哪里的话,下次给你带酒。”

瞎宋的独眼忽地眯起来,露出一道厉色。

“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

“那……你是不是?”

隔着面巾,瞎宋都能感觉出黑衣人的面色僵住了一下。

随后一声轻笑从墙上传来:“嘿,多心。”

瞎宋仍旧盯着他看,目不转睛。

“那你怎么知道的?”

这回瞎宋没有得到肯定的回复,场面又再度冷了下来。

黑衣人侧过头去,好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瞎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往椅背后面挪去,轻轻握住两道熟悉的把手,正要准备抽出之际,黑衣人又看了过来,摇头道:“不能说。”

瞎宋动作一顿,眼中精光四射,声音也高了一些,问道:“不能说?”

一道惊人的杀气从院子里的那个身影中冲天而起,连带着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气温骤降!

黑衣人见状身子一动,想要防备,却终究生生止住,没有妄动。

瞎宋再道:“一个理由,让我信。否则……咱们俩得走一个。”

黑衣人摇摇头道:“一个理由,我的身份除了七星塘之外的确还有旁的,但让你知道了反倒对你不好,信不信由你。不信,咱俩就过过手,我也想知道你怎么就能坐在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

说罢,黑衣人身上的气息不升反降,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在瞎宋身上散发的杀气浪涛中微微晃动。

瞎宋盯着墙头上的黑衣人,终究没有选择真的动手,浑身的杀气缓缓收敛,双手也从椅背后抽出,什么都没拿,又恢复成了最初的那个少言寡语的棺材铺老板。

黑衣人的身形也不再晃动,轻松道:“我就说嘛,能和吐蕃信使来往几十年的老人,怎么说眼力也是有的。既然能找上他,便有确凿的证据。我若随便杀了一个来取信于你,便是坏了上面的大事。”

瞎宋端坐不动,平静道:“下次有什么动作,记得提前讲一声。”

“素来的规矩,你取,我送,互不干涉。我做些什么,不需要和你讲吧?这次不过是来通知你一声,人找到一个,死了,等下次那边再来人,你记得让信使捎个话回去,免得让人家以为七星塘是吃干饭的。”

瞎宋被顶了一句,但也只是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黑衣人说完之后,又问了一句:“下次什么时候?十天后?”

瞎宋缓缓道:“我取,你送,等着便是。”

黑衣人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棺材铺的院子里再度陷入了寂静,又只剩下瞎宋独自坐在昏暗的火烛光下。

那黑衣人窜上一旁的房脊,在夜色里远远地望着依旧端坐不动的瞎宋,鼻中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后猱身而动,三窜两跃便不见了踪影。

若说这宵禁之法,古已有之,民间百姓的应对之法自然也早就有了。

既然不让上街,那就在自家院子里。饮酒、唱戏、寻欢作乐,只要不被巡街的差人抓到,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县城的高门大户早就明白这点。

就凭南溪县衙的那些个兵力,定然不能管得太过严苛。而要论谢大人办事的风格,或者说那吴县丞的办事风格,那更是两不得罪,上头下头都自在。

寻常的百姓们虽然没有那些个花样繁多的消遣,但踏踏实实,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家里喝个小酒倒也没人管得着。

于是,在方泰收拾好了医馆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杂务之后,将大门门板上好,回到后院准备休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躺在竹椅上,手边放着一壶好酒的胡三针。

他仍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像极了自己的师父方游。

两根手指头捏着一个小小的酒盅,在夜色中缓缓地晃悠,嘴里轻轻哼着些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调。

见方泰露面,胡三针眼皮一抬,呦了一声道:“是高泰啊,不错不错,挺勤快的嘛。来来来,陪老夫坐一会。”

方泰应了一声,将毛巾随意搭在肩膀上,在胡三针一旁的凳子上坐了。

“会喝酒么?”

“回先生,会的。”

“哎呦,挺干脆的,后生可畏啊!去,屋里自己取酒盅去。”

方泰犹豫了一下,问道:“先生,牧先生不是说了,饮酒伤身。”

胡三针咂咂嘴道:“都是年轻人,哪里懂得这杯中物的好。俗话说,茶乃涤烦子,酒是忘忧君,一杯忘忧再消愁啊。”

方泰一愣。

胡三针偏着头问道:“怎么了?”

方泰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先生您方才说着这句,我曾听另外一位前辈说过。”

胡三针神色一喜道:“竟还有同道中人,此人是谁?”

“这位前辈是我在赶路途中遇到的一位江湖高人,性格粗豪,更是好酒。”

“哦?果然如此!他说这话可是叫你喝酒么?”

方泰回忆一番此前听到的沈竞星和刘若木的对话,尴尬道:“并非如此……其实当时这位前辈是在劝他的好友戒酒饮茶,要修身养性……”

胡三针往后一躺,道:“嘁,没意思。”

他又瞅瞅方泰道:“牧师弟只是让老夫少喝,又没说戒酒,两码事。话说你还等什么呢?等老夫亲自给你拿不成?”

方泰赶忙起身。

取了酒盅,自己给自己满上,和胡三针一碰,二人一饮而尽。

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喉至胃,烧得方泰直咳嗽。

“咳咳咳……先生,这是什么酒啊?怎的,咳咳,这么辣?”

胡三针倒没什么反应,反而闭着眼,仔细感受着酒液的辛辣,神色中满是怀念。

“这是西北的烧刀子,怎么样,没喝过吧?”

方泰将不适硬生生压下去,随后一股暖意从肚腹升起,散入四肢百骸,在这微凉的寒夜里舒坦得很。

“呼……好酒!”

胡三针诧异的看了两眼方泰,道:“哎哟,酒量不错嘛。再来一个!”

酒过三巡,二人都觉得身上懒懒的,微微有了些醉意,但也都精神了起来。

“这酒啊,到底不能一个人喝,没意思。来,再来一杯!这烧刀子是朔方运来的酒,军中将士最爱,多喝能涨胆气。”

酒喝到位了,两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先生怎么爱喝这酒?”

“老夫当年入过行伍。”

“折冲府?”

“呵,老夫是被军中请过去的军医!”

“也对,先生这般能耐,自然不是那些大头兵能比的。”

“高泰啊,之前听你说,家里父母都不在了?”

“嗯,是祖父把我带大的,爹娘的样子早就忘了。”

“我看你和秀儿岁数仿佛,我和你爹估计也差不多大。冒昧一问,怎么没的?”

方泰摇摇头道:“不知道,祖父不说也不让问。”

胡三针沉默了会,摇摇头道:“天杀的世道,不是天灾就是兵灾。”

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问道:“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方泰也随着他一道抬头,却半天说不出来。

将来?

镖局的仇还没报,连心蛊还没去除,林乘墉的爹爹还没找到,无天阁的图谋也没查清楚,爹娘的死因和自己的身世仍旧不清不楚,还有师父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着想着,方泰忽然觉得意兴阑珊,神色萧索。

胡三针看着这个少年,不由得也心生怜悯。

家里亲人尽去,养他长大的祖父也走了,孤身一人跑了千里之外寻亲又扑了个空。

这世道,嘿!

胡三针拍拍方泰的肩膀,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来,道:“高泰啊,先别想太多了,在医馆这好好地干,早晚能过上好日子的。有老夫在一日,便有你一日的容身之地,放心吧!”

方泰看着这瘦小的老头,和那缕卷曲的山羊胡,不由得愣住,随后展颜一笑,重重点头。

“多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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