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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储老太太找了个顶荆有名的师婆,按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去掉冲、克、刑、害的日子,又避开三娘煞,将婚礼日期定在了下月的初八。储家出手十分大方,虽省了正正规规的“小定”,但过“大定”时,单单是彩礼,就下了一百零八抬。

责初听着前厅络绎不绝的道喜声,觉得难受的紧,又照常日,避开众人躲到西樊胡同的画室去。她刚绕进胡同口收下阳伞,就瞧见画室门前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立马下意识地转身想往回走。

“齐责初!”那人眼快,叫住她。

责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那人走过来,皮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噔噔响,责初不由心跳加快,听着他走近的声音,缓缓转过身去,挂上笑脸,说:“孔少爷好啊。”

孔战儒阴沉着个脸,责初倒是见怪不怪,他平日就是这副面孔,他的那些副手们都怕他的很。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孔战儒倒是开门见山,但这话责初听来刺耳的很,不由地收起假客套,别过脸沉着声跟他说:“我有什么话要与你说的?”

“你要结婚了?”他问。

责初抬起头,触上他冰冷的目光,反问道:“你不结婚吗?”

孔战儒静默半晌,突然说:“我在承天被一些事情耽搁了,你父亲的事,我也是回来才得的消息。”

责初垂下眸子笑笑说:“孔少爷误会了,我嫁给储定池,不是因为他救了我阿玛。”

“我误会了?”孔战儒听她这么一说,嗤笑道,“难道你嫁给储定池是因为你喜欢他?”

责初低着头,沉默片刻,说:“我没什么好同你说的。”

“我偏要听你一个解释。”孔战儒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用劲把她朝自己拉近,“你不打招呼就走,现在又不声不响回来,我几次三番给你写信都石沉大海,你想我看到报纸是什么心情,你该不该给我一个解释?”

责初挣扎了一下没挣开,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那你同方小姐呢?可也是因为爱她?”

孔战儒避开她凌厉的目光,手上的力道却没放:“我与她不同。”

责初冷笑了一声,沉下声道:“放开我吧。”

“你不要嫁给他。”孔战儒说,语气竟有些软和下来。

责初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对他厌恶透了。

“你放开我吧。”

孔战儒不松手,责初压抑不住心里的怨愤,往他手背咬去,留下两道呲出血的牙印,孔战儒扔不肯松手,但望见她红红的双眼,终归还是放开了她。

“望城?”储定池突然不声不响出现在责初身后。

二人皆是惊了一下,责初转过头,看见储定池一身鼠灰色戎装,与那日比起来更是精神了许多。

储定池对上责初的目光,笑起来说:“老太太提我去府上拜访,田妈说你是来这儿了。”

责初红着眼睛,不敢看他,微微低着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无事便不能找你吗?”储定池走过去,一手搭上责初的肩膀,责初吓了一跳,转过头皱着眉看了看他,却见他看着孔战儒问:“你们认识?”

“是小妹的朋友,让我来捎句话。”孔战儒说。

储定池点了点头,目光瞥到孔战儒手上的齿痕,转头对责初说:“那省的我与你介绍,孔望城是我在楚北武备学堂就结识的同袍,你们可得好好认识认识。望城,这是我的未婚妻,我看你在承天是不是忙的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了,我等了四五日,唯独等不来你一声道贺。”

孔战儒笑了笑,语气淡淡地说:“这样的大事却让报社来通知我,过几日一起喝酒,看究竟是谁不仗义。”

储定池点头说:“好,我等着你的酒。”

孔战儒正了正衣袖,说:“军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不送了。”储定池搂着责初扬眉说。

责初被她搂着肩,不自在的很,等孔战儒走远了,立马挣脱开,说:“你好端端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储定池摊了摊手,模样委屈道:“你一边说我与你没有感情基础,我这便抽身出来同你培养感情来了,你又这副样子。”

“我说那话可不是这个意思。”责初说,“你要是还有事要忙,就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不走,若回去叫那些多嘴的人晓得,又免不了挨老太太一顿打。”储定池抬手扯开领口的第一颗扣子说,“我渴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责初也觉得天气闷热,便取了钥匙开门,走到屋里把手袋一扔,一边用热水温了温滤压壶和咖啡杯,一边转头好奇地问他:“你很怕你奶奶吗?”

储定池往沙发上一坐,双臂张开扶在沙发椅背上,一脸诚恳道:“不是怕,是孝顺,我是事事想让老太太高兴。”

责初把滤压壶的里的水倒了,边放了几勺咖啡粉,冲入热水静置,边同他聊天:“那你总挂在嘴边,说要挨你奶奶打,旁人不晓得,听去了还以为你们祖孙之间有嫌隙。”

“我小时候不服私塾先生管教,硬是不肯背《千字文》,我奶奶抽着院子里的藤条,没少将我手掌打得皮开肉绽。”储定池看她闲下来,问,“你不是不爱喝咖啡,竟还备着这些齐全的工具?就是手法有些不到门,冲水的时候,滤压壶要四十五度斜放。”

责初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哀悯,低下头说:“这是我姐姐的画室,她以前每日早晨都要冲上一杯。”

储定池闻话沉默良久,等责初把咖啡杯端过来,才开口道了声谢。

责初看他抿了一口,忙问,“怎么样?只是见我姐姐弄过,自己动手还是头一次。”

储定池不客气道:“用法压壶煮咖啡,咖啡粉要稍微粗些,太细了容易萃取过度,失了味道。”

“自然是跟咖啡馆里的比不了。”责初一甩手,没好气道。

“你自己问我,我实话实说,你又要生气。”储定池起身去拉她,责初一躲闪,踱到书桌前坐下,对他说:“我这里没有东西招待你,你要是想待便待着吧,只是这屋里的摆件设置,你都不要乱动。”

储定池站起身,走到她桌前,随手翻了翻书桌上的书,点着书皮上的文字,问:“这是什么书?”

“这是德文。”责初照着德文发音念了一遍,抬起头笑盈盈地说,“艾兴多尔夫的长篇小说,我将它译作,《一个无用人的生涯》。”

储定池拿起一边一本印花册子,翻了翻,问:“你在做翻译?”

“只译了两节,故事虽然不难懂,但书中许多普鲁士德语的用法与我学的标准德语不同,意思很难揣摩清楚,里面还有非常多的诗歌,对翻译的要求十分高。每每碰到,都要查阅良久,再考虑如何讲它译得“信”、“达”、“雅”,很是耽误时间,进程也就慢了。”责初一只手撑着脑袋,看着储定池手中的册子说。

“我不懂德文,也不爱看书,你讲给我听,说的是什么故事。”储定池说。

“说好互不打扰,你这样耽误我做事。”责初从他手里拿过书册子,推了推他。

“你做翻译,可不就是想让国人知晓这些文字么,说给我听,殊途同归。”储定池回到沙发上坐下,端起咖啡杯,一副准备好听故事的表情。

“是写一个农家少年经历了一些近似荒唐的冒险,最后全都化险为夷,意外得到幸运结局的故事。”责初手指点了点书壳说,“其中内容,还是要自己品阅才能体会到他写作的妙处。”

“那为何说是无用人?”储定池问。

责初耐心与他解释说:“无用人是不愿拘泥于现实束缚的流浪者,他们为争取作为人的尊严而斗争。”

“文绉绉的。”储定池说,“原来你喜欢这种。”

责初喃喃道:“对牛弹琴。”

储定池置若罔闻,说:“我听说,学文学的人都十分罗曼蒂克,看你怎么木讷的很?”

“我自然有罗曼蒂克的一面,可对着你便施展不出来了。”责初别过头,一副骄傲的样子。

“那要对着谁?”储定池随即问。

责初后悔莫及,方才的话简直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反正不是对你。”她争辩道。

“得了,不逗你了。”储定池斜着身子往沙发扶手上一靠,双手交叉兜在胸前,闭上眼,说,“昨儿一宿没睡,我眯一会儿,你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叫醒我便是。”

责初看了看他的样子,问:“你做什么一宿不睡觉?”

储定池闭着眼,声音也懒散起来,说:“还不是前些日子楚北海军哗变的事,海军部总长被赶下台,邱时听那个老古板还硬是要学军事法庭那套,搞了个什么临时审案组,非要让我来当这个庭长,熬大鹰似的熬了一夜。”

责初听他的话,联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炮声,但她一向不想关心这种事,“哦”了一声便转头做自己的事。

储定池一觉睡到晚上,醒来时,窗外已经天黑了,起身看到责初,手里还握着钢笔,伏在案上,头顶一盏琉璃吊灯,映出她周遭一片昏黄的天地。储定池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责初惊了一跳。

“是我是我。”储定池轻拍她的背安抚她,“我睡得没头没脑,你倒也不叫醒我。”

责初揉了揉眼,看了眼屋里槅上的自鸣钟,说:“已经过了家里的门禁,这个点回去,少不了一顿训。”

储定池抱着手靠在书桌上,笑说:“我送你回去能有人说什么。我有些饿,不如索性去吃宵夜。”

“吃什么宵夜,我要回去了。”责初要收拾东西,低头却看见书页上一大片墨水污渍,惊呼起来。

储定池被她吓了一跳,皱着眉看过去,“啧啧”两声,又瞥了一眼她,说:“再买一本吧。”

“你懂什么!这是原版书,国内根本没得卖的!”责初慌不择路,竟掏出手绢想去擦。

储定池赶忙拦住她,说:“别擦,擦不干净了,还白白脏了你的帕子。”

“那你说怎么办。”责初抬头瞪着他,“要说都怪你,若不是不忍心叫醒你,我就不会拿着钢笔睡着,也就不会浸出这么大一片墨水渍了,你看你看,下面好几页,全都没法看了。”

“行行行,你便赖在我头上吧。”储定池俯首示弱,“我给你赔不是,你想要什么,我都赔。”

“自然是要赔我一本一模一样的。”责初说,“多了我也不要。”

“你要我去德国给你买一本一样的,那我来来回回,便赶不上我们的婚礼了。”储定池凑到她面前,故意逗她。

“你要抵赖吗?”责初嗔怒道,“那便不要什么婚礼了,驳的也是你的面子。”

“好了好了,我会想办法给你弄到的,但这几日你看不成书,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也省的你日日闷在这屋里。”储定池说。

“我不去,我书柜里还有其他私藏,不会闷的。”责初背过身,“再说了,你不是忙的紧。”

“我正忙着与你建立感情基础。”储定池笑说。

责初有些恼他,说:“你别学了个新鲜名词就用不迭得拿来调侃我。走了,回去了。”

储定池跟她走出去,在身后看她锁门,说:“明日我还来。”

“你当我这儿是睡觉的酒店吗?”责初把钥匙收进包里,转身扬起下巴盯着他说,“明日可再没免费的咖啡。”

储定池暗自一笑,背着手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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