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除夕
到了除夕这一日,金乌西坠,华灯初上,整个公主宅上上下下人人都喜笑颜开,即使今年有了些变故,但年还是要过的。
年夜饭过后,冯佩拿着花名册在正厅之外,一一点到。
按照过往的规矩,一道用过年夜饭后,便是长公主给大家派发压岁钱的环节,随后除了轮值的臣仆之外,大家就可以在宅邸内自由玩耍。
人人都穿着新裁的衣帽,喜滋滋地站在正厅之前,她们偶尔有小声交谈,也有大声欢笑,唯独这一日,冯佩不拘着她们。
元衡坐在正厅之中,她今日穿的是前年定制的衣饰,不过穿得少,不显旧。冯佩说新年要穿新衣,还是给她准备了斗篷。
昙影将冯佩准备好的压岁红包拿到她身边,足足有一大盒子。元衡发的压岁钱并不按宅邸内职位的高低贵贱分派,缘由是日常的俸银便按职位来发放,年节便一视同仁,阖府同庆。
这举动倒是很得人心。
夏侯雍按照冯佩的要求盛装出席,陪侍在一旁,看过去堪称神辉宇杰,天人之姿。他静静看着侍女们一个一个鱼贯而入,到元衡面前说着吉祥话领赏谢恩,正厅之内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让他惊奇的是元衡竟然能记住宅邸内百余人的名字,无论是近身给她端茶倒水的侍女,还是日夜在厨房之中忙碌的厨娘。
虽说冯总管在外头拿着花名册点名,但如今外头已经锣鼓鞭炮齐鸣,府中又嬉闹阵阵,他自负习武之身尚不可完全听清,除了殿下能牢记她们的姓名之外,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也难怪人人都敬佩、爱戴她。
待到外头人影稀疏,该轮值的轮值,还没轮到自己的就三三两两结伴在府中玩耍,欢声笑语远远传来。冯佩走入正厅之中回报,随后元衡又给冯佩和昙影发了压岁红包,二人谢恩之后也出门了。
夏侯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冯管事与昙影已经离去,这就意味着已经全部派发完毕,但他没有。
即使没有人再提到那件事,他心里是在意的,他心中长叹。
“我听到有人心里在犯嘀咕。”
夏侯雍如临大敌,被元衡察觉了不满并不是好事,尽管此时的她甚为高兴。
“我早早就说了,当初那件事你知错了也认罚了,我不是锱铢必较的人,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怎么,我都不在意了你还耿耿于怀么?”
元衡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红彤彤的压岁,眉毛一挑,略带挑衅地说。
夏侯雍这时才知晓自己是小人之心了,拱手低头,恭谨道:“殿下胸怀广阔。”
他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恰恰是说明他长了记性,元衡也乐见,只不过一直这样那就无趣了,聪明就该知道如何讨她欢心。
“哎,这些场面话我今晚上听得都要起茧子了,那你想想得说些什么才让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给你?”说完摇了摇手上的压岁红包。
他沉思片刻道:“臣恭祝殿下新岁金安,愿殿下所求皆如愿,所谋皆可得。”
元衡听完有沉默了一霎,手中的动作停下,随后展开了笑颜:“你倒是知道我想要什么。”
说罢将压岁红包塞在他衣襟里:“收好了,掉了可就没有了。”
说完披起冯佩为她准备的斗篷要出去闲逛:“还不快跟上。”
夏侯雍随即整理衣襟说道:“臣一定放妥,日日夜夜不离身,时时刻刻牢记殿下的恩情。”
听罢,她回头揶揄道:“你最好是沐浴的时候也带着。”
“是是是,臣遵命。”如今,他又敢与她开玩笑了。
白日风雪初晴,宅邸内楼宇和花木上都积了一层皑皑白雪,夜里在盏盏华灯的照耀下,恍若仙宫之中的玉树琼葩,别有一番风姿。
“殿下不去玩么?”夏侯雍紧紧跟在身后。
院子里嬉闹的侍女们围在一起玩藏勾,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足以感染路过的两人。
“这些我小时候都玩过腻了,那时候我可顽皮了。”元衡停下脚步,看着庭院中的雪树。
突然她笑了起来。
“藏勾、投壶、蹴鞠算什么,我喜欢玩别人没玩过的了。看到那棵树了吗?”
她随手一指庭院中一棵挺拔的玉树,上面覆盖着一层冬雪:“我小时候喜欢一脚踹树,马上逃跑,或者站在下面等着雪砸下来变小鹌鹑。宫里的树,我基本上都踹过,哈哈哈哈。”
“殿下竟是从小坏到大,连树都欺负,臣当真看不出来。”
他憋住笑,想到砸了一身雪的“小鹌鹑”,她幼时竟然如此顽皮。随即目光变得温暖柔和,端庄优雅的公主的童年充满童趣,在她心底想必是十分珍贵的存在,尤其是在经历了挫折之后。
她听完故作生气,剜了他一眼:“又没把树踢倒了,算哪门子坏?我倒是记得我脚力非常人能及。”
小时候真开心呐,无忧无虑的,那时候好友王徽仪和她一同在宫中瞎跑,一起站在树下等着变小鹌鹑,或者踹一脚后立刻逃走,滑到了之后都不记得吃过多少雪坨子。
母亲萧嬍唠叨着给她换衣服,嘴上念念有词说着不许胡闹可是从来因此没责罚过她。
“这算什么,我和好友还偷偷跑出宫过呢。”言语之间还有些许骄傲。
元恪的皇后王徽仪,王氏之女,出身高贵。幼时她们在宫中相识,结下深厚情谊,年少之时偷溜出宫闹元宵。
那时她十六岁,徽仪十四岁。
上元佳节,彩灯光华如昼,徽仪悄悄带着她出宫玩耍。
出了皇城,她们携手奔跑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穿梭在如织的汹涌人潮之中,沿路一盏盏争奇斗巧、精美夺目的花灯被甩在身后。
光影流转,已经封存在记忆中的景色是她们情谊的最好见证。
奔跑得快到元衡忘记欣赏周遭的喧闹,只记得王徽仪那一句话:抓紧我!
元衡就这样牢牢抓住她的手,她对她是如此的信任。
直到气喘吁吁地停下。
“呼!这下应该不会被抓到了吧!”王徽仪握住元衡的手,因为奔跑太快,这时候二人手里都暖烘烘的。
二人相视一笑,元衡自信满满道:“抓到又怎么样,爹爹要是责罚,我就向阿娘求情,阿娘定然会想方设法保住我们的!”
“阿衡你可要记住这句话哦,你阿娘不会打你,我爹不一定了,你可罩我。”王徽仪说道,她虽然有一点担心,但是既然决定出来了,就不再想那些烦心事。
跑得累了,她们便开始了闲逛,畅游在灯火璀璨间。
小摊上的一个小物件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那是一对铜钗,对钗做工较为粗糙,涂的是易落的红漆,但是胜在造型精巧灵动。分开时,看起来是两只喜鹊各自落在梅花枝头,但是合在一起时,就像两只喜鹊在互相梳羽,栩栩如生。
“这个好特别,我喜欢。”王徽仪拿起来看了又看,满脸含笑。
元衡迟疑地看了眼笑脸迎人的摊主,小声对王徽仪说:“走得急我没带钱。”
王徽仪听完睨了她一眼:“就知道你不带,算了,我考虑得这般周全,自然是带啦。”
“阿婆,我们买这个。”说罢问了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王徽仪眉开眼笑,将其中一支交到元衡手上,得意道:“你一个,我一个,这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摊主阿婆听了抿唇一笑:“我的好姑娘哟,哪有两个女孩之间用定情信物的。”
王徽仪半玩笑半理论道:“谁说只有男女之间的情爱才叫情啊,怎么?容不下我们姊妹情深呐?”
阿婆听完点点头,笑道:“姑娘说的是,姊妹之间亦是情深似海。多谢这对情比金坚的好姊妹惠顾阿婆的生意。”
“我们姊妹便一同祝阿婆生意兴隆。”元衡笑着说,逢年过节的,大家面上总是一派和乐。说完,她小心地将钗子收入怀中。
早已经做足了游玩准备的王徽仪又带着元衡去吃街市上的炙肉,远远便看到了摊前人头攒动,想起扑鼻而来。王徽仪让元衡在边上等着,然后元衡看到王徽仪熟门熟路地钻进去,随后举着一大把串着炙肉的竹签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然后她得意洋洋地对她炫耀着说:“我抢到了三十串。”
这一幕成为了她宫外“探险”的最深刻、最宝贵的印记。
站在庭院内的元衡想着想着就无法控制地流下了眼泪,抬手擦了擦,努力平复情绪道:“当年出宫就是因为吃炙肉太撑了跑不动了才被佩姨她们抓回去的。”
她是为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而流泪,更是为今日被分割的情意而流泪。更是因为那日春猎,王徽仪是唯一一个为她求情的人,她因此回宫后遭到禁足和抄经的惩罚。
原本以为她们长大后成为姑嫂,可以时常见面,情意依旧。没想到因为元恪和元衡成为了敌对关系,而王徽仪已经成为元恪的妻子,她没有选择,只能加入丈夫的阵营,二人再也不复当年了。
尽管二人的友谊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夫”,王徽仪也是在乎自己的。
夏侯雍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她的情绪呢?她对自由的无比向往和对挚友的深切怀念,她不需要多谈,他就能从她的眼神之中感受到那时候她有多快乐,她们之间的情意有多深重。
“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抬手轻轻为元衡擦泪,方才她胡乱一擦,如今脸上依旧是泪痕斑驳。
他要让她忘却离愁才是。
“殿下原来小时候这样馋,臣想借殿下的后厨一用。”
她听完止住了泪意,带着些许疑惑地看向他:“你最开始是伙头兵么?”
他略带骄傲:“他们哪有那个福气!”
他可是偷偷打猎给自己加餐的,别的且不说,炙肉的手艺倒也算拿得出手。
“只怕远远不如当年的,还望殿下不要嫌弃。”他又故作伤感忧愁地说。
元衡听完便拉起他的手往后厨跑:“我倒是要看看你本事几何?”
她跑得很快,好像这样就能把离愁甩到身后,重新回到昔年色彩缤纷的美好记忆中。
二人一路穿过宅邸中的曲径连廊,亭中和廊檐之下点亮彩灯成为一路的风景,如同多年之前的元宵之夜,只不过她的心境再也回不去了。
永宁三年在二人坐在厨房里吃炙肉的言笑中如期而至,宫城内报时的钟声准时响起,天地间一片欢欣鼓舞,国泰民安不过如此。
只不过这时欢欢喜喜的人们还不知道,后世流传的“永宁不宁”的歌谣正是诞生于这一年的风风雨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