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分娩
转眼间到永宁三年的腊月,元衡愈发行动不便,她孕期胃口不好,吃得并不多,即使是这样她的腰也仿佛承受万钧之重。她幼时开始练习骑射,现在又练习剑术,身子骨已经算是强健,但怀孕仍旧给她带来很多不适。
两个月前皇后王徽仪在明光宫仙居殿诞下嫡长子,母子平安,随后龙颜大悦的皇帝给他的第一个儿子赐名为“进”。
在王徽仪临盆之前,她曾让母亲崔娴华在盛安城中寻觅有经验的稳婆。
元衡一开始知道此事,还以为是徽仪在宫中境况不妙,不信任宫中的御医和女医,但她现在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崔夫人替自己女儿找的一定是京城之中最有名气的妙手,而徽仪大约一开始就是打算在自己平安临盆之后派稳婆前往公主宅照看元衡。
腊月里寒风再冷也有人心暖着人心,尽管她们已经无法相见,但冬雪无法冰封她们的情谊。
元衡被冯佩搀扶着坐下,厅前行礼的正是受了皇后之命而来的稳婆蔡春霞。
蔡婆大约五十出头,长着一张和气的脸,花白头发,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衣着得体整洁,连腰上的束带也扎得平整美观。
她看起来是个认真细致的人。
元衡抬手免了她的礼,微笑说道:“蔡婆既是奉了皇后的旨意而来,定是有过人的本事了。”
蔡婆礼数分毫不差,她含笑从容道:“草民不敢说自己有过人的本事,但自少时起便投身于此道中,颇得要领。草民定竭尽所能为殿下解忧。”
想必蔡婆见过不少达官显贵,言辞举止得体,不卑不亢。这也正说明她经常出入官宦之家,并且出色的医术得到获得广泛认可。
为了更好照料元衡,蔡婆便住在公主宅中,与蔡婆作伴的还有两位乳母。
——
腊月十一日,天气晴好,冬日正散发着温暖的光,呼啸的风没有了飞雪的加持便没那么冰冷刺骨,这日园中的红梅也开得正好。
冯佩、昙影、梨玉正陪着元衡在园中散步赏梅,梨玉便说起了柳三妹读书的趣事:“三妹真真是聪明,臣教从不需要教第二遍,而且她极其勤奋,回去之后定然是下了苦功夫的。”
“可是她却说她最喜欢偷懒了,最希望以后能捣鼓出点什么东西,若是能一推就帮人犁田和收割庄稼就好了,那她就可以躺在树下吹风睡大觉了!”
“真是个小懒虫啊!”
她们听完都笑了起来,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但何尝不是一个有着奇思妙想女孩对未来的憧憬呢?万一哪一天就实现了呢?
在众人欢笑之际,元衡突然察觉到一阵剧烈的阵痛!
她知道,这一阵剧痛代表着漫长而充满折磨的分娩即将开始。
元衡被搀扶着回到房中,地龙正暖的屋内早早已经做好了布置,蔡婆和医女闻讯立即赶来。
阵痛从巳时持续到酉时,冬日天黑的早,此刻外头早已经是华灯初上,元衡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阵折磨人的疼痛,从白天到黑夜,足以令人绝望!
她根本没有半点胃口吃饮食,但蔡婆和佩姨一直在劝她吃东西保持体力,尤其是冯佩。
元衡从来没见过焦急到近乎疯狂的冯佩,她无法继续坚守一直以来都保持的理智镇静和荣辱不惊,她甚至忘记了礼节,呵斥了元衡。
元衡不得不吃了些东西,可是吃了又吐,吐了之后冯佩和蔡婆又会让她继续吃,同时她们还不断安慰鼓励她。
“见头了见头了!”
焦急疲惫的蔡婆突然惊喜喊到,奔波忙碌了一天,五十多岁的老人也没半点功夫休息,嗓音已经沙哑。
元衡心里终于来了一点劲儿,仿佛看到了曙光,尽管此时的疼痛并没有丝毫消减,依然是一个痛苦而艰难的过程。
待到婴儿完全离开母体,已经是两刻钟后了,蔡婆剪了脐带,洗了洗孩子,拍了拍后屋内响起了嘹亮的哭声。
蔡婆抱着孩子道:“恭喜殿下,是个男孩。”
此时,胎盘已经排出,冯佩抱过孩子,蔡婆带着众人替元衡收拾。
元衡没有一丁点喜悦,她已经疼痛到麻木,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整个人钝钝的,泡在一片荒芜的迟滞之中。
神志慢慢回笼,她开始看清一些从前看不明白的和被刻意忽视掉的真相。
为什么她的母后从小对她琴棋书画的课业要求不高,反而要她参与骑射蹴鞠之类的“男孩子玩的游戏”。
为什么小时候读到《郑伯克段于鄢》中的“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宫中的先生对姜氏大加批判。
母亲萧嬍生她的时候难产,受尽生育之苦,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便再无子嗣。她自己吃尽了苦头,所以希望女儿自小就能拥有强健的体魄,以应对将来的挑战。
那些倒不是只属于男孩的游戏,而是女孩子一直被认为弱风扶柳、端庄文静才是美,很少能参与这些跑跑跳跳但能强身健体的运动。
而冯佩正是因为当年在母亲身边伺候,知晓体力不足会带来怎样的恶果,才不顾身份几乎是强迫元衡饮食补充体力。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们都知道生育是一件苦差事,却对年轻的女孩们守口如瓶?
将这件几乎是这个时代中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大事遮掩得如同天机一般不可泄露,等到女孩们也都走过鬼门关了,才轻描淡写说一句“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正如蔡婆所说,殿下身子强健,小公子个头也不大,已经算是生产顺利,欢欢喜喜了。
但她在成功逃离鬼门关之后不见死里逃生的喜悦,反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戚。
因为她知道,还有很多人来不及说出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从经血到生育,女人身体的一切都是被深重掩埋的事实。
本无半点罪名,却不可见天日。
元衡并不责怪自己的母亲,不责怪佩姨,不责怪蔡婆,她厌恶的是这故布疑瘴的世间,这些无处不在的毒雾,吞没了无数人!
而在让无知的女人侥幸活命成为母亲之后,世道又给她们上了一层厚重的枷锁。
昔年元衡、元恪与伴读的孩童们一同在宫中上课时,讲到《郑伯克段于鄢》,先生说姜氏因难产厌恶儿子,无情妄为,又骄纵幼子,酿成祸患,不配为母。
她现在明白了,母亲在他们眼里是要为孩子牺牲一切的,因为这是母亲的职责,爱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且必须满足的一项。
从生死之门到镣铐枷锁,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在迷雾之中小心翼翼前行,她们不知疲倦地负重行走,似乎没有边际,更没有尽头。
元衡也不可避免地身在其中,她和她们不一样,但又是一样的。
她是长公主,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能在埋着地龙的温暖屋内生产,还有一大群侍女可供使唤。
如果她难产死了,或许千百年后她的墓志铭被人发现,得知一国公主一样无法避免生育之苦,玉殒香消。
而平凡甚至穷苦人家的女子,此时此刻不知道在哪里捱着风雪和严寒,在破败不堪的床榻上赌命。
公主的死,会成为一场浩大哀事,收获几声痛彻叹惋。
而她们的死,就像一粒渺小的石子投入无边无际而深不见底的湖泊,一声轻响过后就了无踪迹,永恒地沉默在千古不变的深渊之中,无人察觉。
元衡突然想到柳娘和千千万万个柳娘。
出生即被抛弃,是别人口中的“赔钱货”,没有继承土地的权利,又在庄园和坊市中受到鄙视和欺凌。
她出身于皇家,她的父亲没有因为她是女儿就抛弃她,相反她成为了最受宠爱的公主。但她同样不可能成为继承人,因为她总是要做别人家的媳妇的,为别人延续血脉,所以她的父亲有了儿子,她有了弟弟。
苦难并不因为她是公主就没有降临到她头上。
出身的高低贵贱,改变不了身为女人的事实,改变不了面临相似的困境和险境。
只不过她的悲剧,因为公主的身份而被看见、被惋惜,而她们的悲剧,千百年来一直被埋藏在最深最厚、最不见天日的土地里。
她们就没有半点区别吗?
有,她更接近最高权力!
她们还没有放弃啊!
在充满不公的天日之下,她们用强大的韧性支撑自己站起来、又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她更不能踌躇不前、安于现状!
元衡现在要做一件事,一件前人没有做过的事,她想借此改变很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