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温显

元衡的母亲萧嬍，为一国之母之时，以贤德著称于世，堪为天下妇人典范。因此她获得了王朝能给予她的最优厚的美誉，她是大周历朝历代皇后之中唯一一个拥有二字谥号的皇后。

宽仁惠下曰温，德美宣昭曰显。

这两个字的美谥是对她一生最完美的概括。

但元衡从小到大都觉得母亲在外人面前活得很辛苦，她必须永远地保持温柔纯善的笑容、端庄雍容的举止、宽宏大量的胸怀、冷静理智的头脑。

她只有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喜悦的、轻松的、舒展的、自然的。

所以元衡不喜欢叫她母后，“后”是她永远的枷锁。

元衡长大之后明白，母亲一生竭尽全力维持完美的贤后形象，都是为了促成她开府这件事。因为母亲早已知道，宠爱无法成为自保的力量，而只有权力才能保全自己和所爱之人。

萧嬍于怀德二年生下女儿，那时她难产，折磨了将近一整日，公主出生以后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怀德三年末她再次有孕，只不过这个孩子没有保住，那时她的堂妹萧姝入宫探视小产后的她，她在堂妹的反常举止中发现了父亲萧广的真实用意。

她经历过的两次因生育来带的损伤，已经无法再孕育生命了，萧家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而皇帝还没有儿子，所以父亲萧广欲让萧姝入宫为妃，美名其曰，姊妹相伴排解寂寞。

她就这样成为了父亲的弃子！

好在她的丈夫元奭并没有接受来自岳父的“美意”，也许是出于与妻子风雨夺嫡路上携手相伴的真情，也许是出于对萧家的防备。

但到了怀德四年，后宫选秀。三个月后，甚得圣眷的谢淑妃有孕。

萧嬍明白了一件事，丈夫的爱并非无坚不摧，无论怎样，皇帝都需要儿子，哪怕从宗室之中过继，也必须有一个儿子，所以谢娴柔生下了元恪。

正是那一年，她向元奭提议将女儿的名字由“蘅”改为“衡”，理由是草木易折，心疼女儿的父亲不假思索地点头。

衡者，权柄也。

衡者，称量天下。

她清楚地明白权力的重要性，她将这一份期待以名字的方式，寄托在女儿身上。

如梦、如电、亦如幻的爱，已经牢牢封存在她过往的记忆之中。

萧嬍决定做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少年之时她曾出城游历，不小心遇到了毒虫，幸好遇到一位精通岐黄之术的中年女子。后来她们相谈甚欢，相逢恨晚，成为了忘年之交。那女子本是游历天下的神医，如今要远去了，临别之时二人依依不舍，神医得知她谈了婚事便送了一物给她。

“要是你不想生孩子，就给他用这个！除了生不出孩子，别的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也瞧不出来。我这可是好东西呢，药方我也给你了，你不能不要啊！我琢磨了好久呢！”

神医即使年过了知天命之年，依旧顽皮，有如孩童一般，极力地向好友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要她一定收下。

萧嬍收下了她的好意，但当时心中还想，世人都爱多子多福，又怎么会有人吃这些呢？怪不得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药。

一年一次，她开始给皇帝下药，所以自谢娴柔之后，后宫之中再也无人有孕。

最终，元奭一生中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萧嬍为了保全自己的皇后之位和保证女儿能受到足够宠爱与重视，以便日后为女儿谋取权力。于是她做了这件有违道德的事，她必须斩断来者的路。

正如元衡的父亲元奭夺嫡成功之后消灭了亲兄弟，她的母亲又为她成为父亲的唯二的孩子做了最大的努力。

元衡听完冯佩讲起当年之事的种种细节，满目震惊与难以置信，随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天命的昭示和机运的出现都已经降临到她身上。

天命在我！

得益于父母清除掉竞争对手，没有人比她更合适推翻元贺了，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手握大权了。

这是一个令她父亲蒙羞、令她弟弟冤死的巨大谎言。她是女儿，是阿姊，她注定是给他们昭雪的最佳人选。

待她戳破之时，就是她大权在握之日！

叔叔，你可真是我的好叔叔，要不是有你处理掉了元恪，我还不知道要如何下手才能避免身负杀掉亲弟弟的恶名和防备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反扑啊。

“佩姨这么说，心里也是认定元恪是我父皇亲生的吧。那么元贺想把假变成真的，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彤史已毁，宫中还能找到什么佐证？”

“再者，假如元恪当真不是我亲弟弟，谢太后早就该杀人灭口，又怎么会等着别人将往事翻出？”

元衡听完冯佩的叙述，从对母亲的怀念之中走出，转身问冯佩。

冯佩沉思后便开口：“昔年太后有孕，无论是先帝还是先皇后都赏赐了无数珍宝，这些都会被宫中女官记录，以及妃嫔从六局1中领用的服饰、药物、器物等等也都会有周详的进出明细。”

“果然假的成不了真，真的变不了假。妃嫔有孕之时太医署日日问诊请安，定然也有迹可寻。过两日我进宫鸣冤，赦罪之后，你便立即前往六局和太医署，必须想方设法拿到证据。”

“我们能想到的，景王未必想不到，必然要先他一步。”

“是，殿下。”

“夜深了，佩姨快去休息吧，我还想静一静。”

此战在即，战的就是反应速度与操作时间，这两日景王既要诛杀“逆党”，又要赏赐功臣和安抚官员百姓，还要稳定朝纲，他未必有时间做这件事。

夜深人静，更漏声声，此时已是寅时，但元衡毫无睡意。

母亲去世这么多年，元衡才真正认识她。

在史书里记录的温显皇后，只是一个被男人广泛认可和推崇的、用来督促天下女人的完美榜样，她在字里行间失去了活人的特质，变成一个麻木的标杆和模范。

但知道了母亲的“歹毒心肠”之后，元衡才觉得母亲活了过来，这时候她才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范式。

他们也许不敢相信，即使是最贤惠、最大度的女人也有野心和狠心，他们更不敢相信，女人本该如此。她们生来本就不是为了成就男人，她们本最应该成为真实的自己。

遥想怀德十八年立春，皇帝亲耕，皇后亲桑。

母亲在病中依旧亲自主持亲桑礼，亲桑礼前前后后历时九日，错综复杂，场面浩大，而对于要亲自做表率的皇后，她以极强的意志力在一场又一场的繁杂典礼之中坚持下来。

怀德十九年，立春之时，病入膏肓的皇后再也主持亲桑了。五月，萧嬍临终之时，她希望皇帝惦念她一生勤勤恳恳的操劳而准许元衡开府参政，赋予她等同于亲王的待遇。

那时候，元衡曾经问过母亲，如果她是一个男孩，是不是母亲就不用拖着病体投入缛节繁重的典礼之中，赌上性命为她的将来筹谋。

如果她是男孩，这就是与生俱来的权力，再进一步，她也完全可以凭借出身和智慧稳坐太子之位。

因为她无比希望，萧嬍在成为母亲之前可以先成为自己，为自己活，所以元衡认为自己有错，错在不是一个男人！

病榻上的萧嬍听完笑了，笑得很轻，像微风一吹就散了一般。

她伸出无力的手，拂去女儿脸上的泪光，有气无力道：“从小到大，无论是骑射还是论政，你从不比男儿差。男强女弱当真是天生的吗？把女人看作弱者，就会把她们培养成弱者。”

“我的女儿，从不输任何人。”

“阿衡，我一生都在庆幸，你是我的女儿。我们母女之间亲密无间、温暖真挚的情感是我一生为数不多的财富。我还想陪你前行，可惜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你不能认输，更不能认命！”

“我自始至终都相信我的女儿，在这条路上能一直走下去，直到登临我无缘得见的胜境。”

母亲缓缓在她手心里写下一个字：衡。

萧嬍熬到五月，本想再陪女儿庆贺完生辰，只可惜，事与愿违。

自那以后，元衡再也不过生辰。

再后来她坚持推拒婚事，为亡母守孝三年。

她现在才真正明白这个字的千钧之重，身为“天生残缺”的女人要走上权力之路，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一个女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抵达终点。

她从母亲那里获得了无私的爱，如今她还要继承来自于母亲的不懈的斗志和远大的抱负，这是她们母女之间传承的不灭意志！

这将是一场只能由女人来完成的接力。

她也要有女儿，母亲替她在无边的黑暗中撕开一条缝隙，那她就一定要挥刀劈开裂痕。她成了，她的女儿可见光亮；她不成，她的女儿就能踩着她的肩膀，奋战至天光照彻！

元衡拭掉眼泪，望向窗外，天幕之下已经隐隐透出红光，新的一天到来了。

七月十一，这一天注定要载入史册。

百官早已听到动静，天灰蒙蒙亮之时在明光宫正门丹凤门之前等待宫门大开，元贺与贺兰善出现在城门之上。

元贺宣称元恪非先帝元奭之子，此举在于匡扶社稷，正肃朝纲，护元氏江山！

新皇为了稳定民心，大赦天下，免除百姓半年的赋税。

文武百官已经获知了谢家灭门的惨剧，颤颤巍巍地来到这里。谢家亡了之后，元贺为了稳定朝局，定然不会大肆处理朝臣，反而会进行安抚，他们暂时是安全的。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局势怎么变化还不能一锤定音。

元衡一整日都没睡过完整觉，不断接收来自于前方的最新消息，尽管有些疲倦，但她一直保持着清醒。

待到下午，休息足够已经投入打探工作的昙影走了进来。

她看着面带倦容的元衡，心中不忍，听完这个消息，殿下一定很难过、愤怒。

她踌躇着上前：“殿下，元贺宣布两日后登基。还有一件事，他说‘元恪有罪而王氏无罪，不应夺其后位，仍居仙居殿，为东宫皇后’，而他的发妻贺兰善同样被立为皇后，居漪兰殿，为西宫皇后。”

昙影就看着元衡面容之上的疲惫被震撼取代，随即涌现铺天盖地的愤怒。

“荒唐！无耻！”

元衡拍案而起，桌子上的茶杯摇摇晃晃，碰出“咣咣当当”的声音，险些掉落。

“王家的人都死了？”

他们怎么能容许自家的女儿被新帝这样欺辱？

昙影只是沉默，正如王家面对新帝旨意时一般，只不过昙影是无话可说，而王家是不敢且贪心，或许他们还会为自己开脱，只有这样子才能保住王徽仪的性命，否则她就会被新帝处死。

人人都知道王贺发妻贺兰善出身并非高门大户，新帝此举只怕存在拉拢王家的意思，姻亲可比小恩小惠有用多了。而王家只怕还想继续牺牲一个王徽仪，做着国舅梦，在动荡之际保全王氏在朝堂上的地位。

元衡闭目仰天，长叹一声，悲痛而无奈。她没有权力，就没有办法保护任何人。

但她不能无所作为。

“证据都整理好了吗？明日我进宫鸣冤。”

元衡手握成拳，这一战已经开始了，她不能沉浸在追思和愤怒里，她必须昂扬斗志，勇往直前。

注释1：防唐制设六局，具体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为管理宫廷内务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