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血泪
元据自小就生在公主宅,偌大的宅邸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中秋宴上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同龄的小伙伴,都是垂髫幼童,大人们也不拘束着,就放任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孩童们奔跑跳跃,想尽办法折腾玩闹,元据玩得最疯,出了一身大汗,秋夜寒凉,这一冷一热就病了。
头痛发热,鼻塞流涕,咳嗽不止。
这是元据第一次生这样大的病,元衡彻夜照顾孩子,憔悴不堪。
太医从太医署赶过来。
元据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才睁眼吃了些粥就昏昏沉沉又睡去了。元衡坐在床边照料,太医说也许是宴游之时吸入邪风才导致咳疾难愈,加上出汗受寒,病才来得气势汹汹。
开药服了两日,不见好转。
元衡大闹太医署。
据太医署的学生说,堂堂一国公主就如同市井泼妇一般,蛮不讲理,她一个不懂医道的人,怎么能对太医指指点点呢?就算是爱子心切,也不能不讲礼数。
稚子危在旦夕,元衡进宫求见皇帝,请求他开恩,延长赴任的期限。
皇帝以病推拒,她在紫宸殿外哭天抢地,声泪俱下,直至头破血流,才被侍卫架走。
公主宅的马车从丹凤门驶离宫城,元衡坐在马车上,昙影正在帮她清洗伤口。额头上流血的伤口有拇指一般大,如今已经血肉模糊,周边皮肉已经泛红,蔓延出一片。幸好殿前日日有人清扫,没有细沙进入伤口。
“殿下未免太拼了,”昙影心疼道,“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必磕得这样深。”
“连自己都骗不了,又怎么去骗别人。再说要是真的上路前往灵州,一路上的血泪又怎么可能比今日少?”
元衡声音已经嘶哑,她尽力做到喊声震天,悲痛欲绝。
她不仅是哭给皇帝看,更是哭给宫人看,如果打动不了皇帝,就打动周边的宫人,让皇帝知道这宫里只有他一人铁石心肠,这是她给皇帝施加的一种无形的逼迫。
一旦去了灵州很难再回到京城,那么她在这里经营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她怎么可能不拼?
元据这场病来得太凶,也来得太巧,她正好可以利用时机。
宫宴之上,皇帝的目的暴露太早,只怕众人心中已经颇有微词。
恰好元据病重,而母亲元衡为他闹了太医署,又求陛下磕破了头,再到能在陛下面前说话的重臣府上哭一哭,让他们瞧瞧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血流满面,就算他们最终没有开口替她求情,等这件事满城风雨的时候,皇帝再不下旨延期,就是冷血无情了。
这就是元衡的计谋——苦肉计,区区破相,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代价。
“嘶——去萧府。”
元衡忍着剧痛,面目扭曲,仍不忘交代。
“不如先回去歇一歇吧,这伤口还在流血呢!”
“就是要现在去,血流不止,声音嘶哑,才能博取他人的同情,才能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尽皆知。”
这种流着泪、和着血的是非,就算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茶寮看客,也要谴责两句方显自己的宅心仁厚。
等到这个充满悲情-色彩的真实事件在京城中流传起来,元衡的目的就达到了。
天刚好下起了连绵的雨,秋天的雨萧索、悲戚、阴寒,这又给元衡的故事增加了一份连苍天也悲悯的哀戚。
秋雨伴随着她穿梭于萧家、王家、崔家以及其他世家,她在那些朝臣面前,放弃了天家公主与生俱来的尊严,这时候的她只是一个无能为力、忧子心切的母亲。
她发髻凌乱、额间流血、泪眼婆娑、声嘶力竭,旁人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衣裙上的污迹,那是她长跪于紫宸殿前和被拖出殿外时留下的痕迹。
她不知疲倦地奔走说情,哪怕他们只是摇摇头露出为难之色后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叹。
元衡的表演直到夜幕降临才结束。
此时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敲击着车篷。车内很安静,只有雨落的声音,元衡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一扯嗓子就疼,喉咙里血气氤氲,她这一天几乎就没喝上一滴水、没吃上一口饭。
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喝了昙影给的润喉茶,不适才稍稍缓解。
“回去等着吧。”
良久,她才说出一句话。
——
萧府,内院。
萧广已经六十五了,他拄着拐杖走入室内,到了就寝的时辰。
他宣帝时入朝,随后又经历仁帝时期,后来再到元恪登基,现在又在靖平年再入朝堂,四朝元老,位高权重。
如今又在刚刚结束的相位之争中胜出,再度成为宰相。
永宁年间,谢娴柔的父亲谢瑾自萧广被革职后出任宰相,谢家灭门之后,相位一直空悬,直到最近才有了定论。
本是个喜事,但今日文肃公主前来,又让他犯了难,好不容易才重握相权,他本不欲参与此事,毕竟陛下圣旨已下,又怎么能轻易推翻?
谢璇披了寝衣在屋内走动,今日元衡来了,她也在。公主的无力哀求还萦绕在她耳畔,她心情一直沉痛不已,犹如今日的雨,难以停歇。
前些日子才好不容易见到她们,到时候赴任灵州,只怕等她死了都见不到了,她又怎么能不难过?而她的丈夫,她是了解的,说得难听些就是“无利不起早”,这样大的事,未必会出手。
“我嫁给你四十多年了,我们一共有过三个孩子,一个儿子夭折了,一个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只有胜儿还在我们身边。阿嘉入宫多年,我也不过是在节日里能见上一见,她只有公主一个女儿啊!如今她的女儿,父母死了,又没有兄弟,只有她的外祖还能求一求。萧广,难道元据身上没有流着你的血吗?你不能这么狠心!”
阿嘉是萧嬍的小字,谢璇说完,泫然欲泣。这么多年二人举案齐眉,她也自负担得起“贤内助”这个名号,可是如今才发觉自己对于这件事无奈又无力。
“我要这诰命又有什么用呢?连帮着她在皇帝面前说两句话都不能。”
谢璇毫不客气地埋怨起萧广。想起他以前授意萧姝入宫为妃,她愈发地愤怒了:“你就是怕断了你的荣华富贵!”
“一派胡言!”萧广第一次见妻子这样不顾颜面地斥责自己,“我身上背负的是整个萧家!一步错,步步错,我担不起啊!难道你以为我不心疼吗!要不是萧胜庸碌,难当大任,我何至于现在还要操心这些俗事!”
“罢了,且再等等,事情或许有转机。”
谢璇听完直摇头,文肃公主离开萧府后马不停蹄赶往别处的事她也听说了,萧广等着别人去给公主求情,而自己只是嘴上同情几句罢了。
她随即一声冷笑。
萧广见妻子这般不讲理的模样,转身离开,去书房睡了。
——
今夜难眠之人注定不少。
漪兰殿中的贺兰善就是其中之一。元贺登基之后,常常流连于后宫佳丽之间,这对于贺兰善来说不算什么打击,她不满在于封灵州王一事。
曾经凡事都要夫妻二人合计,现在皇帝居然贸然行动,让不到三岁的元据前往边疆,旁人听来本就是不可思议的。那夜之后她曾与元贺说起此事,元贺还不满她妇人之仁,说还是早日铲除以防夜长梦多的好。
她是妇人,更是母亲,在这一点上她是能理解元衡的所作所为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元贺是逼人太甚了。
今日之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丢脸的不是哭天喊地的公主,而是冷漠无情的皇帝!
必须要让元贺下旨延期前往封地,要不然无法挽回名声了。
——
翌日,夕阳西下。小瀛洲的枕月岛的亭台之中,元贺正在欣赏舞乐琵琶,皇后贺兰善前来觐见。
歌停舞歇。
“陛下可知昨日的大雨有如苍天之泪,一夜未停啊。”
“连你也觉得我做得太过?”元贺满不在乎,不甚在意地回答,后续的事情,他也听说了。
“臣是妇人之仁,陛下教训得是,但夫妻本是一体,福祸相依,若是陛下背负上了骂名,那臣这点仁名又算的了什么呢?”
雨夜之后,天气转凉,这番话在元贺耳朵里倒是有划清界限的冷酷之意了。
“才隔日,京城之中就已经议论纷纷了,还请陛下悬崖勒马。”
贺兰善虽是满口恳求,但并未行礼,仍是挺直腰背,远望湖水波澜。
“陛下若是舍不得名声,那臣便搭个台子给陛下。陛下何不想想,文肃公主早已无人可依仗,何必急于一时铲除她而背负恶名呢?”
元贺摇晃着酒杯,杯中葡萄美酒香气四溢,他闷头饮尽。
“一个公主之子,封王已经是逾越了,让元据做点事,又算的了什么呢?我元家的玉牒就这么容易上吗?”
元贺打心底里看不起那个私生子元据,在他眼里这是令皇族蒙羞的事,元衡自己生下也就罢了竟然还想让他上玉牒!他迫不及待地动手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尽快出掉孽种。
但他的贪婪造成了恶果,既想获得贤皇叔的名声,又厌恶元据的身份和担心他造成的威胁,当初又无法预料到元衡竟然闹出这样大的事端,如今他骑虎难下。
“容易之事怎么能显示出陛下的恩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臣有一计,既能为陛下挽回颜面,又能显示出陛下的仁义。”
贺兰善胸有成竹,面带从容不迫的微笑,大局当前,她可容不得元贺一时置气而背了骂名,否则累及己身。
而她不仅要避祸,更要在其中谋利,要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聪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