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新生
金碧辉煌的仙居殿如今在烈日灼灼下显得尤为突兀孤寂,宫室内或铺或挂着一幅幅宣纸,字迹飘逸如山间流云、哀婉如沾花春水。
那是王徽仪的笔迹,元衡见过的所有人之中,徽仪的字是最好的,兼具端庄之正与风骨之神,这是她的天赋与刻苦共同铸就的才华。
深宫之中无所事事,不,应该说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她只有借一方墨、一支笔来证明自己是个活物。
昨夜大势已翻天覆地,但似乎并没有影响这里的一切,还是一样的死寂。
元衡看到她的贴身侍女沈芷捧了一碗药和一碗汤羹走出来,沈芷是王徽仪身边的旧人,自然知晓她与元衡的情意。
沈芷见元衡到来,眼眶一红,向太主行礼:“还请殿下劝劝小姐吧,她已经几日没用药了,如今竟然连膳也不用了。”
元衡心头一沉,徽仪竟是有了赴死之意,终是挥挥手让沈芷离去,独自走入殿中。
妆镜之前,王徽仪正在梳妆,她穿上了她少时最喜欢的绯色,元衡记得她说自己喜欢这个颜色是因为它光亮鲜活有如生命。
王徽仪看见了她,又惊又喜,匆匆跑来。
她微笑着,她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这一年的屈辱与折磨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活力,此刻她将用最后一点鲜活去了结她无法放下的情谊。
元衡见此情此景心中怆然,尽管徽仪衣着光鲜,但是鲜红的色泽却无法掩盖她面容的苍白憔悴与疲惫不堪,她消瘦了很多,甚至少时喜欢的衣裙穿上了都显得不合身。
待她走进,元衡看到她发髻之上簪着一柄铜簪,那是一只喜鹊落于梅花枝头。
看到这个细节,元衡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徽仪也戴上了昔年上元之夜二人出宫购买到的“定情信物”。
王徽仪看到另一只铜鹊落于元衡发间,沉默了稍许,低下头笑了笑:“我想,你一定会来见我的。”
她笑得豁达,尽管她已经被家族抛弃,亲情俱灭,又陷入政坛风云之中成为拉拢世家的工具,尊严丧尽,但她幸好还有一样东西,这件东西在心中最为宝贵,就是她们之间相念不相忘的情意。
若是死前还能见见她,也算是圆满了。
王徽仪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从深夜宫变到初定大局,她不施粉黛的脸上疲惫尽显,王徽仪轻轻替她擦拭去泪水后,见她眼眸中流出一股可以扫清倦怠的明澈、坚定与锐利,两日鏖战能消耗她的精力,却无法未磨灭她的斗志。
多好,不像她,此生已尽。王徽仪嘲笑自己。
元衡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的自嘲,她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
从幼时踢雪松一起变成“小鹌鹑”,到少年时期相约逃出皇宫游玩街市,她们一直是亲密的友人。等到王徽仪如愿以偿地成为皇后,她们的友谊就被横亘的“夫”分割出清晰的界限,她全心全意地去做元恪的皇后,藏起一切不应有的情感。再到永宁之变后,打击她的是家人的无情和幼子的离去,此后她忍受折辱,苟且偷生。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很多苦,但你不能放弃你自己。”元衡扶住她柔弱的双肩,像是要给她传递力量。
“我真的太累了,”王徽仪绽放出无奈的笑意,缓缓摇头,而后又真心实意地为挚友感到开心,“但你赢了,真好。”
她此生已经残破不堪了,但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劈开荆棘。
元衡哀痛不已,强忍住泪,胸中气涌,终是开口。
“你觉得我真的赢了吗?曾经有女人站在权力巅峰,她们曾经以妻子母亲的身份作为暂时的合理的战袍,替夫、替父执锐作战,但最终依然被旧秩序打败。如今我以女儿的身份来挑战这个秩序,倘若前无古人,那我就做这第一人!可这第一人,从无到有,需要面对怎样严峻的挑战,处于何种致命的险境?我又能走多远?”
这是一个女人向陈旧时代的宣战,以孤独而又悍勇的方式。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吗?因为我愤怒!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任人宰割;不甘心就这样活在他人的阴影下;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死在敌人的轻蔑的笑声之下!相较于低头和下跪,再困难、再艰险的路走起来也是昂首傲然,不惧一路坎坷荆棘。”
元衡抬起头,日光漫不经心地照映她高昂不屈的头颅,这一缕穿透层层帐幔而到达目的地的阳光已经稍显晦暗,无法再与她眼中的刚毅与果敢相媲美,乃至于失色黯然。
“你甘心就这样死去吗?你不愤怒吗?你不恨吗?”
恰巧一阵风从窗口侵入,惊得死寂铺陈的手迹起了一阵阵战栗。
元衡湿红的眼眶里有泪水,更有恨,恨她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自己,恨这个世道不仅要吃掉她的血肉,还要吞噬她的灵魂,令她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反抗!
元衡霎时间迸发出来的强烈情绪震慑住王徽仪,充满压迫性和攻击性气势使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的话振聋发聩,王徽仪听完迟迟不语,泪水挂在眼睫之上,将落未落。
“可我……”王徽仪哽咽住,声泪俱下,“可我做不到,我还能怎么样?”
“你至少要活着。我要你活着,不,你要活着!你不能让他们不屑地笑,像扔掉一朵被自己践踏过后的残花,然后他们轻蔑地说‘看,伤害一个女人,倒也不过如此,我甚至不需要动手她就自己消失了,’再任由他们把你的一生写成风流韵事,你的苦难被美化,你的血泪成为谈资!”
“你更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终结他人的过错和罪行。”
柳娘们的故事被刻意遗忘,王徽仪的故事则将被曲意改写,把强取豪夺添油加醋书后写成为两厢情愿的爱情神话,最后在权力更迭之中抛下令人叹息的流水落花。而她的悲情痛苦、她的内心她的真实写照被狠狠丢下,牺牲在文字艺术创作的大局之中。
已经有太多这样的悲剧了。
“你步步血泪的人生,将成为他们的笔下的风流韵事。你要活着,为自己开口,你应该书写你的故事。”
“宫墙外天地广阔,你应该去那里,而不是下地狱。你的人生,可以重新来过。”
王徽仪内心痛苦不能自抑,双手捂着脸,她开始哭泣,随后狠狠地抱住元衡,像天寒地冻中濒死的人靠近熊熊燃烧的柴火,因为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她大声哭泣,用为数不多的生命活力哭泣,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和沉淀在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厌弃和无力,随着豆大的泪水坠落到元衡的衣裙上。她完全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是哭,整个宫室内都回荡着她痛苦悲怆的哭声。
她很瘦,瘦得几乎见骨。元衡紧紧拥着她,给她力量和温暖,元衡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耐心地等待她将心中的痛苦倾倒而出。
元衡将外放的情绪收敛,她并没有忘记来这里的初衷,她的朋友,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希望她能有新的生活。
她柔声道:“像我们这样在英雄争霸和政局更迭中做柱脚的女人,更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悲苦,她们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无迹可寻。这样的女人已经够多了,今日没理由再多饮一杯鸩酒、多添一抔黄土。”
“你若是走了,我那些过往的、多姿多彩的岁月就彻底变成单调的黑白二色了,就当为我活下去吧,好不好?”
元衡几近哀求,她再一次泪流难抑:“也许我以后就是孤家寡人了,你陪陪我吧。你走了,我会很难过,很孤独。”
听完这句话,王徽仪突然止住了哭泣,像是被冰封一般愣住了一会,随后放开了元衡。
她抬头环视着墙上挂满的墨迹,书法曾经是她唯一能够表达哀伤和痛苦的渠道,但在这其中她一次次把痛苦咽下,纵容那把利刃一次又一次地凌迟自己,而始作俑者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她哭得几乎脱了力,现在她颤巍巍地三步走作两步,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些铺陈的墨纸。
“呲啦——”
王徽仪干脆利落地将质地棉韧的宣纸撕碎,那些不堪过去正如这些粉碎的纸张,被她踩踏于脚底。
她曾经也有逆骨,但规劝和训导将它们屠杀得一干二净,她渐渐地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要活过来,重新活过来。
是,她不能就这样死了!
元衡永远不会放弃她,她更不能放弃自己!
所以她更不能把元衡丢下!
她回首,看到正对着自己微笑的元衡,元衡含泪的笑容温暖明媚,如同长夜后那第一抹明光,如同凛冬后第一缕春风,消融掉累积的晦暗与蚀骨的寒冷。
“阿衡和我一起用膳吧,我好饿,”王徽仪的笑容终于不再苦涩,不再充满无可奈何的悲情,沙哑着喊,“阿芷,传膳。”
王徽仪拉着元衡的手一同前往用膳的厅堂,路上元衡见到了惊喜欲狂的沈芷偷偷擦着眼泪。
“有很多人在意你,”元衡与她入座,看着沈芷离去的背影,意味声长地说,“在事变之前,崔夫人找过我,她是念着你的。”
元衡虽然觉得那样无情的家庭没有再回去的必要,但过往发生的事徽仪有权利知道。
“我想出宫,离开这个囚笼,但却不是回家,”王徽仪短暂的沉默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从他们把我推入元贺的后宫,甚至不许我死,我就不再把他们当做家人了。”
“母亲不像王章那样无情,但我要是因为她回去了,后半辈子还是无法与王家摆脱关系。”
她一声冷笑,甚至不愿再将他称为父亲。
“江湖之上有易容之术,原本是方便杀人藏形,但也可以帮助有故事人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元衡说道,花寻秋就是用了这样的术法,脱离江湖,隐藏于寸山河之中。
“好啊,我要为自己活,那时候我终于不再是王家的女儿了。”
王徽仪毫不犹豫,可见对王家的亲眷没有丝毫留恋:“至于母亲,你就告诉她我自尽了,‘死后’就算是挫骨扬灰也不会回到王家。”
只有果断,才能彻底解脱,元衡由衷为她高兴,她突然想起一事。
“罪人伏法之后,要给元恪恢复名誉和身份,葬入帝陵。”
给元恪正名既是谴责罪人,又体现是太主对于对亲弟的责任,这个必备的流程中有多少真情实意,元衡并不在乎,她为的是获得礼法的支持和一个贤名。
既然元恪要正名,那么她这位元恪的发妻自然也需要正名,即使那时候她已经“死”了,元衡是在考虑她的意见。
“那就把我也迁入帝陵吧,反正不回王家,怎么样都可以。”
王徽仪笑得轻松,反正她要迎接新生,这个名分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阿衡想要利用,那就利用一下好了,反正到时“王徽仪”已经死了。
“那我要定一个谥号,叫‘思’,你看怎么样?”
元衡说道,在王徽仪决定假死出宫后,她就想到,没有比这个“思”更好能寄托她情感的字了。
宫阙,是王徽仪的囚笼,但对于元衡来说,是权力的载体。她将出宫而她会留下来,二人自然无法日日相见,时时相伴,所以会有思念。
王徽仪明白她对自己的情意,点头微笑,就让这个“思”字凝结她们的友情,再镌刻在青史之上吧!
“我就要离宫了,你今日要陪我吃饭,晚上还要陪我睡在一张床上,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
元衡在王徽仪脸上终于又看到了她少年时期那一份爽朗与开怀,心中感慨万千,只道:“好!”
她随后又道:“你出宫后去公主府,我会让人替你安排,到时候崔夫人来了,我再与她交代。你现在什么都不用考虑,只需要好好养身体。”
元衡如今是镇国大长公主,她的公主宅自然随之升级为公主府。
“太主想得真周到,”王徽仪对她挤眉弄眼,又招手让沈芷进来布菜,“请太主赏脸,先与我吃了这顿饭,放下你心里那些国家大事,你就算是铁打的,这两日也该疲了。”
在波诡云谲、充满斗争的宫阙之内,难得地有一方天地内充满真情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