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杀机

这是元衡执政五年以来的至暗时刻。

战东越，拒北赵，开科举，任女官，废宰相，立新法……这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下有惊无险地尘埃落定，大周安全度过了最为风雨飘摇的几年，并且逐渐焕发新生。

而这五年带给她的不仅仅是地位的稳固，还有力挽狂澜的巨大成就感，更让她确信自己没有辜负命运的安排和天生的才智。

再没有人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位置了，而天下正是需要她这样的明主！

可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发展和唾手可得的圆满结局只可能出现在流传于街头巷尾之中的传奇故事里。

来自深渊之下霎时汹涌喷啸的阴谋诡计，铺天盖地袭来，伸出罪恶的爪扼住她的咽喉。

元衡在自鸣得意之时差点忘记明里暗里有多少人觊觎她苦苦辛劳打拼出来的胜利果实，又有多少人在这几年里将她恨之入骨，日夜处心积虑着要把她好不容易为女人谋到的一星半点福利统统抢回来。

所以在她要封赤云的时候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信王一家是死在种种巧合和悲剧之下，但就算没有了元氏这张虎皮大旗，难道他们就不敢谋逆了吗？

眼前之人凝望着自己，元衡沉痛而难舍地闭上了双眼，阻断了视线的交流。

相识近十载，曾冷眼相看，曾情谊甚笃，曾生离死别，曾针锋相对，但如今元衡把逐鹿剑横在夏侯雍颈侧，问他有没有想过二人会有这样的结局。

她不是在问他，而是在告诉他，如果出于形势所迫，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

还不到一个时辰内，元衡已经做了两次艰难的抉择，她清楚地知道元诺的事与夏侯雍无关。

她更知道这是离间计，但假如真有被逼无奈的那么一天，她一定会亲自动手。

利剑逼喉，这不是死亡离夏侯雍最近的一次。

她的难舍和她的冷酷都给了他，他看得分明。

夏侯雍若是反抗，则正中敌人下怀，说明他真有反意，而他沉默着将决定权交给元衡，是因为他相信她。

他以生命作为信任赌注。

剑锋在秋夜的凉风中格外寒气逼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如雕像般沉默的元衡，盯着那一柄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利剑，它在这一刻彰显着作为兵器最露骨、最直白的含义——判人生死、杀人见血。

“臣请殿下三思！”兵部尚书李彦出列，“人证未至，还请殿下从严、从公处理，否则难以给东南百姓和将士们交代啊！”

东越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情义果然非同凡响，以至于多年后李彦第一个站出来替夏侯雍求情。

除了同上战场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令李彦心寒。

若是一个为她鞍前马后的人因旁人的一句话而被她亲手杀掉，而这个人更是她的枕边人，是她女儿的生父，那在下面担惊受怕的大臣又会怎么想？

他们尚不能做到夏侯雍那样平定边疆，为大周皇室立下汗马功劳，又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换来冷血狠辣的元衡的信赖呢？

那还有谁敢效忠于她？！

“看来骠骑大将军在军民之中有很高的声望啊！”

正是有了这样隆高的声望和靠近权力中心的便宜位置，才有谋逆的嫌疑啊，李彦，你这不是替贼人从旁佐证吗？

元衡说完冷哼一笑。

她这一笑，让原本就冰凉的内殿更多了一分刺骨的寒意。

李彦见元衡冷嘲热讽才彻底认清了她的真面目，她当真是个凉薄入骨之人，他当下心头一凉，更有错付热血与忠诚的遗憾与悔恨之感。

李彦竟徒然生出了一股直冲脑门的悲凉，他重重叩首，摘下乌纱帽俯首于地。

老臣的请辞让场面变得极为难看，不过他这一步倒是让元衡有了更名正言顺的理由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的到来。

但有人见离间计策难成而时机紧要，他不得不先撇开那个即将上殿的证人刺客先动手了。

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疾速向元衡袭来！

“太主包庇杀害信王的真凶，将大周皇室拱手相让！”跪地复命于前方不远处的张兴抬手发动袖中的暗器。

刺杀，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刺杀。

——

七月二十六日夜，下弦月迟迟不肯露面，寥寥星光在无边无际的暗幕之中稀稀疏疏挂着，孤苦伶仃。

赤云营地，将兵云集，团结的她们从不孤独。

“我的姊妹们！战吗？！”

整装待发的曹延襄高举劈山大钺，在铁甲森然的人群中高昂喊道，杀气凛然。

一刻钟前，杨英风尘仆仆地赶到营地，她不仅带来了太主的命令，更带来了由内卫查探出的前方军情。

经历多年烽火淬炼的赤云具备超强的战机敏感度，她们无一例外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影响巨大的深刻危机。

身临险境的主角是一力提拔赤云的元衡，是将她们送往封侯拜将之路的元衡，她们的命运因此而与她紧密相连。

“战！战！战！”

林立的火把之中，沉默的人群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回应。

为了性命而战，为了尊严而战！

向那些鄙夷的、防备的、充满恶意的、要将她们置于死地的、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敌人们彻底宣战，为了她们能昂首阔步地行走于天地之间而战！

“衔枚——”

豪气干云的气势眨眼之间在整齐划一的动作之下销声匿迹，在暗夜之中无声地化为了最内敛、最沉默、最凶悍、最隐蔽的利刃。

五千人马全员出动。

对方三万五千人，赤云面临着以一敌七的严峻挑战，绝大部分人只要看到这鲜明直观的人数对比，要么为赤云扼腕叹息，要么嘲笑她们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笑话！

她曹延襄要是带着这一帮人迎头而上跟人硬碰硬，那她就是猪脑子！

在得知要在青霞山演武的之后，她就把这一片方圆二十里的地形摸个底朝天了。

青霞山东北地带有一条狭长的峡谷，为首的叛将是卢三义，他将人从东营带过来，为求迅速以防被太主察觉，他必须冒犯经过峡谷，而三万五大军人数众多，峡谷狭窄，他面临被堵截的危险。

不知道这位已经在禁军之中高枕无忧而脱离战场的多年将军是否能意识到他的计划很快就要被一支迅捷凶猛的奇兵挫败。

曹延襄决定兵分两路。

一路五百人马奇袭，在峡谷之中借地形山势斩断敌方援兵。

一路四千五百人马偷袭，青霞山下就是卢三义的葬身之地。

彻夜衔枚行兵对于赤云而言不是第一次，作战灵活又最看不起“退避三舍”这种所谓道义模式的曹延襄早就将“不讲武德”的偷鸡摸狗融入到实战之中，所以她们毫不畏惧前方强大的敌军。

策马衔枚的赤云就是黑暗之中团结默契、凶猛强悍的一群雌狮，用力量和智谋征服平原与山河，让猎物带着窒息的绝望堕入九幽黄泉！

她们是黑夜里当之无愧的王！

——

翠微宫主殿之上杀机毕现。

破风而出的袖箭凌厉袭来，极短的距离，极快的突袭，而张兴准备充分，暗器已淬巨毒。

而元衡身边那位武功高强的内将军昙影此刻身不知在何处，她身后的两名内卫都距离她十步以上，她面前的夏侯雍且不说双膝跪地，更无法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身后袭来的暗器。

还有谁能救元衡？

所以张兴纵然是身负丧命的危险也要亲身行刺，这一局堪称十拿九稳。

只要元衡一毙命，她包庇情人陷害宗亲的罪名就会成立，到时候在山下蓄势待发的卢三义就会攻上来，将元氏江山收入囊中。

袖箭发出去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为功臣，被朱佩紫的模样。

而六至读书会追求的乾纲复正，天下有序，已然近在咫尺。

“叮！”

逐鹿剑雪亮的锋刃在击飞暗箭的那一刻发出了响遏行云的长啸，尘封已久的绝世神兵嗅到了来自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杀意，它因此而兴奋！

才享受了短短一息之际的喜悦的张兴迅速回魂，又补发一箭，他利落从地上起身，拔出佩刀与元衡缠斗。

方才他刻意借着急报军情的理由躲过了入殿解下兵器的环节。

又是一声尖锐的锋鸣，元衡出手如电，逐鹿剑在她手中成为了真正的杀器，它发出一阵阵振奋的吟啸。

身法灵活的元衡闪身突至张兴面前。

极强的攻击性和在爆发边缘的愤怒雕琢了元衡威严肃杀的容颜，眼神之中的磅礴杀意即将成为张兴对于人世间最后的一点印象。

张兴一对上元衡强势霸道而功力深厚的剑法就知道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敌手，他多年修习的刀法在元衡的凌厉凶狠的剑术之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谁又能想到日日勤政的元衡还能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将自己打造成为不逊色于内将军昙影的绝世高手！

刀剑相击发出的厉啸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下。

“喝啊——”

一声洪亮而凶悍的力喝乍然响起，突至对手身前的元衡反手转剑自张兴颈部斜斩而下，随后是利器噬咬侵吞血肉骨骼的声响，听之令人毛骨悚然！

人头落地，鲜血喷涌而出。

站在无头尸体前方的元衡执剑而立，剑光寒芒向惊恐万状的人扫去。

她弯腰提起张兴的首级，温热鲜红的血还在吧嗒吧嗒地流着，这并不明显的声音却令殿上所有听到的人都寒毛直竖。

“逆贼张兴，勾结卢三义，意图谋反，今已伏诛。但凡忤逆犯上者，皆如此下场！”

“这殿中若有鬼祟异动者，内卫可先斩后奏，即刻杀之！”

她愤然怒喝，提起张兴的头颅走出殿外。

殿外是以赵韬为首的守山禁军将军们，元衡高举头颅后便狠狠将其摔在地上，血迹随着骨碌碌滚的首级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刺目的痕迹，那一道骇人的血痕延伸至禁军将领们的脚下。

杀鸡儆猴。

夜里响起了整肃的铁马踏蹄之声，自行宫上远眺，山下的黑暗之中有火光点点，反射出千军万马的铁甲寒光。

卢三义陈兵于青霞山下。

这一次的防守作战由元衡亲自指挥部署。

他们统统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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