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追问

第二日一早，王瑾仪入宫求见元衡之后，元衡的反应超乎她的意料。

太主一怒，雷霆万钧。

元衡立即下令废除娼妓制度，让曹延襄、王萱点两万女兵前往盛安城中青楼楚馆的聚集之地——平康坊，给饱受折磨的风尘女子自由。

又派大理寺王瑾仪前往察惩，户部谢雪安协同清点人口。

这件事不需要商议，更不需要那些男人的点头。

难道将唐七娘写的血书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惨不忍睹的事，他们就因为同情而掉眼泪从而点头废娼吗？

别忘了，他们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千百年传承的“风流”与“风雅”。

只需要太主的强硬命令。

在曹延襄做好初步安排入宫复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在她心中拥有着坚强弘毅形象的元衡竟然罕见的展露出迷茫而痛苦的一面。

——

自读过血书之后，元衡就一直沉默地坐在桌前，桌上堆放着今日需要处置的政务文书，但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元衡透过深红发黑的泣血字句，望见了时代和世道对女人的最深刻、最深远、最残酷的剥削。

性剥削，将女人非人化，是男人主导的世道下对女人的残酷统治的最露骨体现。

元衡已经三十六岁了，作为王朝巨轮的掌舵人已经有十一年的光景了，这艘船经历过滔天巨浪，远离过致命礁石，如今风平浪静，前方明光灿烂，广阔天地。

可现在她不禁问自己，这些年来她究竟做了什么？

就算我登基成为了皇帝，站在万人之上无人之巅，可是这天下间还有不计其数的女人正在幽深蚀骨的地狱饱受折磨。

我成为了天下之主，风光无限，甚至大周第一位女皇帝这个名号就足以让我在青史之中大放异彩，成为后世难以逾越的高峰。

可那时候，我究竟算什么？我又能彻底改变什么？

她一遍一遍地追问，逼着自己给出答案。

这该如何回答？

她也许能成功打破了上限，但是下限却依旧深不见底。

那依然是笼罩在每一个女人头顶的阴云，是每一个女人无法回避的深渊。

是，她是帝国的公主，是天下最高贵的女人之一，看起来，她可以避免这种命运。

但假如国破家亡了，亡国公主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只怕因为曾经拥有过公主的名号而令她更“炙手可热”罢了。

含英殿内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穿越了千百年光阴的追问，问苦难从何而来，自何时开启，何时会有终结！

曹延襄求见回禀查抄情况的时候，她听见元衡感慨而怨恨的话，她一瞬间甚至以为陷入沉思如雕塑一般的元衡在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到这深远的罪恶和残酷的真相。”

“我恨我自己。”

“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无知和麻木！”

“我因此感受到刻骨铭心的痛苦，它无时无刻都没有停止对我灵魂的剔剜，嘶哑的、痛苦的、麻木的、愤怒的群声在逼问我，你明明已经站在高位，你明明已经拥有权力，你为什么却看不到！”

“直到一封血书，让我亲眼见到她们在苦海沉沦，看见翻涌的血海和森森的白骨。”

“从前我以为私妓是无可奈何，我以为官妓是罪有应得，我以为一切都与我无关。”

元衡说完自嘲地一笑，那一股不屑是对过往错误认知的狠狠唾弃。

“这些想法多像一个男人的想法，无关痛痒，隔岸观火。这是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因为我被蒙蔽了，我知道，世道不仅费尽心思织造了一场关于风流、风雅、风骚的缥缈虚梦掩盖烂臭肮脏的罪恶，还用最为严苛的、最持久的鞭挞让良家女与娼妓割席，使她们成为一座被人世遗弃的孤岛。”

“没有人能救她们啊！”

诗文里传唱的满楼红袖招的风雅之地，揭开表面那一层虚伪艳俗的面纱，恶臭的泥土下尽是一具又一具骷髅朽骨。

这个谎言最为歹毒之处是它美化罪行，甚至让某些女人都觉得青楼楚馆的存在是无伤大雅的、无可厚非的，以至于某些人可以认为这些楼中女子有着“自食其力”的“光荣”，青楼反倒成为她们的走投无路的好出处了！

同时由于贞操的存在，又让外界的所有人都贬低、鄙弃、厌恶这些女人，让她们彻底堕入深渊，永世无翻身之地。

“而这更是每个女人都可能面临的险境，无论是高贵的公主还是穷困的村姑。难道我不知道亡国的时候身为一个亡国公主下场能有多惨吗！”

男人尤其喜欢将生于云端长于瑶池的神花仙草踩进肮脏的粪土之中，这能让他们获得除了身体上快感之外的内心的极大满足感，这是权力的味道，是掌人生死的味道，尤其是这个女人之前如此高不可攀！

“这个制度已经存在太多年了，或许从女人不再是‘人’的那一刻就已经出现了，它发展到现在已经长出三头六臂，足以让男人获得的源源不断的‘餍享’，无论是落魄千金还是懵懂乡女，都会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成为精美的盘中餐。”

“可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睁开我属于女人的双眼，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切！”

“如果我能早点出手，就不会还有这样多的人在地狱中受苦。”

元衡双目通红，最后一句已经带着哭泣的前兆。

她无法忍受这锥心刺骨的由无知带来的疼痛，她需要发泄，她的愤怒到达了顶点，她的痛苦深深钻入五脏六腑。

她想起贺兰善的那一句话：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普度众生？

是啊，她救不了，她不像神仙那样长着一双扫清浊雾的天眼，能洞察世间种种罪恶和不公。

如果贺兰善看到如今痛苦的她应该会放肆嘲笑吧？

并无旁人的宫殿又变得沉默起来，它或许有些害怕，怕含英殿的主人会迁怒于房梁石柱。

脚步声在寂然无声的殿内响起，曹延襄向元衡走近，她既读得懂元衡的痛苦，但又读不懂。

“殿下觉得以一人之力能逆转天地吗？”曹延襄问。

“不能。”

“殿下是来拯救大周的，但你依旧是个人。”

是一个胸有大略的人，手段非凡的人，坚定无畏的人，更是一个会痛苦的人，会迷茫的人，有情感的人，有眼泪的人。

但绝不是无所不能的人，若真无所不能，那便不再是人，而将被冠以天神之名。

“臣今日带兵去平康坊的时候，最初她们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感到害怕惊慌，后来甚至遭到了反抗，认为我们的出现是在破坏她们现在的生活。”

“如果之前就废除了娼妓制度，她们去应该去哪里？她们要怎么生活？”

“她们之中的有些人已经自轻自贱，认为自己一辈子就应当那样过了。在面对未知生活时，更加不敢相信自己能比现在过得好，毕竟娼妓离开了青楼，不知如何谋生是第一，担忧口诛笔伐是第二。所以她们会抗拒，会反对。”

“而那一刻，臣也迟疑，就算废娼之后这个世道真的能把她们当个人看吗？”

“即使是今天，她们能务农、能经商、能从军、能科举，臣与禁军依旧遇到了阻碍。如果她们眼前没有来路，又怎么敢踏出牢笼？”

“臣想说的是，这十年来殿下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曹延襄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如果不是元衡上位之后出台了多项有利于女性的政策，让女人参与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这些青楼女子就算自由了又能去做什么呢？

也许“重操旧业”罢了，反正她们早已经一身污垢了。

曹延襄明白元衡的痛苦，但她不愿再见她沉痛于过往无法挽回的历史。

她们都是人而已。

久坐一日的元衡终于从椅子前起了身，她在华丽的殿堂内踱开步子，无奈长叹：“可我依旧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十年，可以吞噬多少人命？”

“过往千百年，才华横溢的女人有多少？可她们都没机会堂堂正正立于朝堂之上，她们带着遗憾化为尘土。”

“这些遗憾难道也要殿下背负吗？殿下是否觉得自己生晚了，所以没能拯救一切呢？”

也只有曹延襄敢这么对元衡说话了。

“是，”元衡一声长叹，“你说的我明白。”

“殿下与臣还许多十年，一个人扭转不了乾坤，但许多人呢，但许多代人呢？”

曹延襄双目突然间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她看得见未来。

她是豪壮的，是洒脱的，她能感知到痛苦，能察觉到不公，她能带着愤怒和斗志向前看。

她与元衡的区别在于，元衡将天下事一肩挑，所以事事都想做到完备，做到最好，所以她因此而痛苦。

她不一样，她没有枷锁。

曹延襄的勇敢与奋进是来拯救元衡的。

幸好她们一路上都是同行者，永远都在并肩作战。

“是，我们还有下一个十年，但百年之后呢？你知道我将女儿交给你的用意吗？”

坚毅再一次回到了元衡双目之中，她握住了曹延襄的手，那只手握着大钺劈砍山峰，截断河流，上面粗茧遍布，充满力量。

元光一直以来都是元衡亲自教导，元光四岁时，她开始让曹延襄和夏侯雍教她武功兵法，与曹家的李凌霄、曹姳宁一同习武演练。

“臣定当竭尽全力！”

她明白，她全都明白。

哪怕有朝一日，朝内发生大变，曹延襄愿意以身家性命襄助元光，就算背负谋逆之名也在所不惜。

她知道，她们要守住争来的一切，哪怕将来她们死了，她们还有女儿，她们走不完的路，她们女儿将结伴继续走。

这天，终有一日是要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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