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紫宸
天授十六年,在桓昭长公主元光十二周岁的生日一过,她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夏侯雍。
当年父亲的承诺到了要兑现的时候。
作为从小就被元衡亲自教导,被元衡视为继承人的元光,得到了最为优厚的教育。
令元衡满意的是,无论是政治文化、还是兵法武术,元光都表现得出类拔萃,尤其是在兵法上表现出极其浓厚的兴趣。
沙盘的推演已经无法满足年纪渐长的元光的需要的,夏侯雍曾说待她年满十二便带着去禁军营地实地模拟对战。
这成为了元光内心一直期待的头等大事。
五月,元光终于体会到了真正的沙场较量。
身量渐渐长成的元光执枪策马,英武不凡,更散发着少年身上独有的一份锐气锋芒。
元光是沙场上引人瞩目的焦点。
在紧张刺激的演武作战中,她第一次领略到真正统帅千军万马征战沙场带来的豪情与魅力。
兵权,注定将成为元光此生掌中最深刻、最辉煌的烙印,与她一生相伴。
在沙场演武后,元光与夏侯雍策马回宫,路上父女二人交谈着比武的细节与教训。
这时路旁围聚在一起讨论的人群吸引了元光的注意,百姓在讨论的是一张寻找名医的皇榜。
沉浸在金戈铁马中的元光微微一叹,那是母亲为了治好哥哥的旧患而发布的皇榜。
元据旧疾难愈,时常患病,他因此而清瘦如竹,体虚羸弱,倒不像妹妹那样高挑健康,活力十足。
母亲的忧虑元光是看得出来的,母亲对自己健康的格外关注来源于她对于哥哥的愧疚和自责,所以她早早地让自己习武强身健体。
如今母亲下诏遍寻名医,为的就是让哥哥减轻痛苦,早日康复。
爱子之心,天下共鉴。
总有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元光身处其中却不认同,在她眼里,她的家庭是温馨和睦,真情四溢的,她因此而感到幸运和幸福。
只不过她这时还小,不懂温情之下的暗流何其汹涌。
离别,将会成为她读懂权力与感情之前,哪怕流着眼泪也必须学会的一课。
因为她的父亲很快就要因为周燕战事而离开她了。
——
燕国皇帝赵无求梦寐以求的皇帝生涯持续了十五年,他死于一场政变,他的弟弟赵宏,许太妃许俶之子登基称帝,许俶因此成为一国太后。
这一场政变是燕国以许家为代表的世家门阀为了确保自身利益而发动的。
赵无求出身微寒,他意识到世家不会真正支持自己,他只是在后妃两党的争斗中占了便宜,于是他效仿大周文肃太主开科举,提拔寒门,增强自己的势力。
可惜他用了十五年都无法复制元衡的成功,一是大周经历了四州之乱和香囊案,出现了大量的职位空缺,科举制的出现水到渠成;二是四州之乱给大周官员提出了新的要求,选拔和考核迫在眉睫,能充分发挥科举制的作用。
但对于内部一直平稳发展的燕国,强行生搬硬套只会打击贵族门阀的利益,纵然赵无求发展亲信集团势在必行,但不可避免的加深他与世家的矛盾,祸因就此埋下。
由于当时还存在后妃二党争斗,他在其中玩弄平衡权术延长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但近几年来的局势变化超乎他的掌控。
自大周天授八年之后,农商改革之后稳步发展,大周国内一片欣欣向荣,这最终影响到了与大周进行国际贸易的大燕。
当大周丰富多样、品质优良的农产品和手工业商品出现边境市场的时候,大燕再也不能以本土的丰饶物产取胜了,在两国贸易中渐渐落于下风。
大额财富外流、本土市场遭受巨大冲击,与周贸易遭到大批朝臣反对,不仅朝堂如此,民间反对之声也日益高涨。
赵无求最初借着这一项政策发展起了自己的亲信集团,现在要他狠打两国边境贸易,这不是逼他自断臂膀吗?
最终国内矛盾被国际矛盾彻底点燃,那些反对赵无求的外贸政策的世家贵族发起了一场政变。
十九岁赵宏登基之后,他虽然有母族许家的辅佐,但终究心性未定,见赵无求余党还未肃清,国内乱局已生,便萌发用外部矛盾转移内部矛盾的心思,决定先拿边境互市开刀。
天授十六年九月,周燕边境的市场出现了一场有心人精心策划的争执。
边境市场中的两国商户起了争吵,周商称燕商出于竞争目的,损坏了自己的商品,于是周商找到了管理市场的官员,一直以来管理的官员由两国派出人选轮值,这次事件中轮值的是燕官。
一般情况下,官员从中协调,进行赔偿,有过失的一方需要接受惩处,但在这次的争执中,双方争吵激烈,拒不讲和,于是燕官判决将二人均逐出市场。
在有心人的操纵下,刻意挑起周商的不满情绪,明明是作为受到损失的一方,居然要与燕商一样被逐出市场,周商开始在边境市场内集体反对燕官的不公正裁决。
而此时,燕军出现并对商人的闹事进行了镇压。
第二日,大燕即刻宣布此事结果,称周人狡诈,结党异动,居心叵测,不配互通商贸。
于是撕毁天授元年定下的条约,兴兵而起,向大周边境城市压进。
短短一天之内边境市场发生剧变!
大周的官吏再迟钝也该在大军逼境的情况下明白,这一切都是燕国蓄谋已久,为了撕毁合约而做的局。
否则,燕军怎么会神出鬼没一般,突然出现在这里。
官员只得层层上报,祈求消息尽快传到盛安城,朝堂增派援军以应对气势汹汹的燕军。
——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于十天之后抵达了含英殿。
驻守的云州的赤云将军杨英已经在得到边境市场变乱的第一时间率兵前往。
但这一次,元衡并不想开战。
元据已经十七岁了,有朝臣投石问路,劝她“归政”。
元衡反问:“这江山本就是我元氏的江山,‘归政’又要归给谁?元氏江山由元氏女儿来守,有何不可!”
有些人已经等不及、坐不住了。
这十几年,元衡一步一步紧握权势,直到如今朝廷和军队中都有了自己的亲信。
而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说,从官至民,从上到下,各个阶层原本被排斥在外的女人逐渐参与进来,她们渐渐从“半人”变为“人”。
她离她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但元衡若想顺利登基,最好要有安稳的内外环境。
燕国不是像越国那样躁进而虚弱的对手,它建国一百余年,国境线的山隘拱卫了内部广袤的平原,没有战事侵扰的燕国在这百余年获得长足的发展,可谓实力强劲。
而曾经以善战英勇留名的燕**团并未在长久的安乐中懈怠,当北赵趁着赵无求登基国内动乱之际趁火打劫,燕军并没有给他们得逞的机会。
后来曹延襄大破黑石城,北赵不得不灰溜溜撤军,而燕国乘胜追击,攻城略地,进一步增强了实力。
若是真的要与燕国开战,只怕无法速战速决,又是连年烽火。
而元衡更清楚的是,自天授元年以来,战争和内乱接二连三发生,好不容易喘几口气,民生得到发展,弥补了连年以来的亏空,这时候若与强国开战,只怕恢复的国力又要一耗而空。
无论是出于自己圆梦的考虑,还是国家的长远发展,她都希望这次的争端能和平化解,避免开展。
可她没想到,她的儿子竟然是头号反对者。
——
天授十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宣政殿,朝会。
讨论的核心问题是边境突如其来的挑衅。
元衡提出了“理清矛盾,携手共进”的合作意图,在于重新整顿边市,延续两国的友好贸易传统。
两国贸易对大周而言获益良多,想保持获利的现状无可厚非。
但她并非对和平化解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同时下令边境守军严阵以待。
户部尚书谢雪安罗列了近几年来大周粮食囤积量、人口增长量等关键的民生指标。
她的数据准确而客观,但她身为太主的亲信,必然是与太主同气连枝。
朝臣读出了她是借此告知主战派,虽然近十年来大周得到发展,但战事一旦打响,为数不多的积蓄就会一扫而空。
结束了全国巡视提刑的上官述回到京城之后入职门下省,得益于深入民间的经历,她很清楚百姓对于战事的恐惧和厌烦,从维持民间稳定的角度来谈,她支持能不战则不战。
但主战派提出的则是燕国图谋已久且来势汹汹,如果不及时反击,对方则会变本加厉。
而这个观点得到了皇帝的坚定支持。
在激烈的争辩后,朝会最终不欢而散,主战派获得了胜利,元衡想做的维持稳定最终失败了,其实她并非不懂燕国的真实图谋,只不过她一定会为了更好的局面而努力尝试。
有人却因此认为太主怯战。
朝会的争吵最终延续到了母子二人回到含英殿的时候。
准确地说,元据已经不能再使用“回到含英殿”这个说法了,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搬到了明光宫中唯一的名正言顺的天子居所——紫宸殿。
这个举动看似是在昭告天下年幼的天子逐步成长起来,但在整个大周被元衡掌控的局势之下,紫宸殿的再次投入使用则显得尤为尴尬。
尽管天子入住,但它不再因此而恢复权力中心的地位。
而不便言明但人所共知的深层含义则是,太主才是帝国真正的统治者,而皇帝只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傀儡。
所有政事都向居于含英殿的太主报送,群臣议事也在那里举行,哪怕是天子印鉴也依旧由太主“暂且保管”和“代君使用”。
毕竟元据还是“年幼”。
在居于紫宸殿的两年内,让元据对母亲的印象悄然改变。
自幼时记事起,母亲就一直是慈爱的,尤其是他在无数次病中都感受到母亲的无微不至的爱,乃至于不经意间流露的自责。
元据因此而敬爱她,“母亲”这个词汇饱含了他全部真挚感情。
但在他成为皇帝后,他渐渐见到了母亲不再是慈母的那一面,她是霸道的统治者。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天授初年给谢雪安、王徽仪二人授官,开创女子入仕先河的那一次朝会。
母亲的暴怒彻底凿刻入了他幼小的心灵之中,那时候他对她产生了惧意,这种如影随形的害怕一直持续到今天。
母亲的形象逐渐变化,变得霸道蛮横、一意孤行、令人难以理解,令人充满畏惧。
尤其是入住紫宸殿之后,元据慢慢地明白了皇位的意义,他不应当再害怕和瑟缩,他应该挑起重担,对得起天下。
长久的压抑过后,再加上有心人的暗示,他对母亲的反抗因此而生。
这一次朝会是他第一次胜利。
尽管元衡并没有给机会让他在朝中组建起党羽,但反对元衡的人会自动站在皇帝那一边。
元据还没有意识到他和他母亲再也不能像过往那样做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在他的眼里,一切政治秩序回归正常的时候,她们仍是母子,血亲关系永远不会因为地位而改变。
元据因为无法放弃温情而对残酷权力斗争而心存幻想,这是他因年少而犯下的错误,而他错上加错的是认为自己能凭借天子身份就与掌控朝堂十余年的母亲抗衡。
这一次争论彻底揭开了太主党和皇帝党之间的纷争。
所以,眼下的元据必须承受来自于母亲的指责和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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