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生礼
第四十一章\/生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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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走后,昭梦看着楚王。这么多年来,昭梦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他的王上。事实上,昭梦是从阁台下来后才学会了这样复杂的眼神。以前,昭梦一直景仰着这位对自己有着兄长般情谊的年轻王上。但此时,昭梦的眼神里有疑虑。
终于,昭梦问出了一句不该向自己的王上问起的话。
昭梦问道:“如果预言终究还是应在了王子身上,大王会兑现始约吗?”
楚王沉吟许久。
这样逼问自己的王上太残忍,昭梦是半跪着问的。
楚王终究没有回答昭梦。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件事由不得他们来决定。不管预言所应之人是谁,一旦确定,就算是遍寻百国上天入地,羽光卫和秘音监也要将其带走。祭族等待始约已经数千年了。只有预言所应之人能够让祭族有机会带着一直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灾难离开此间。
自从亲眼见到玉琮应验,饕餮出泽,半年来,楚王一直在想:或许,从先祖接受传国玉琮以来,楚国王脉便已经和某个未知的命运紧紧相连,无法逃避了。只是,祖先为何要接受这样残酷的馈赠,是因为对王权的贪恋?还是因为对命运的认同?是出于对福泽的渴望?还是出于对责任的承担?
偶尔,独自一人坐久了,楚王会觉得,“王”不是什么尊荣,而是一个残酷的诅咒。此刻,因为昭梦的问题,楚王心中正装满了这种苦恼。
楚王执着昭梦手臂,让他起身,说道:“同寡人一起饮几尊吧。”
昭梦陪着楚王一起来到宫楼之上。酒案已经置备好了。此处有暖暖的阳光,和微微的寒意,正适合饮酒。
楚王走近案旁,对近卫说道:“去请昭岩将军同饮。”
不一会儿,昭岩到了,行过礼后,便就坐了。
昭梦才饮了一口酒,旋即说道:“桃涟。”
楚王饮了一尊,一边回味,一边说道:“今年新酿的。”
昭岩早就听说,桃涟是难得的好酒,数量稀少,再位高的楚臣也只有在最重要的王室喜宴上才能有幸饮到。虽然每年军中都会分到大王特赐的桃涟,赏给本年最杰出的九名将士,但昭岩还没有获此殊荣。为勉励昭岩上进,昭梦获赐此酒时也没有额外让昭岩品尝。其实,赐桃涟美酒并不是军中正式的论功行赏,只是楚王按王后的意思设置的一项例外赏赐。所以除了本年中功劳甚大的将士按例领赐之外,对于余下的桃涟酒,大家一般都会相互礼让,按年岁尊长轮流领赐。因为,领赐的这坛桃涟不一定送往前线战地,受赏者可以等到过时节时从王宫领取,再带回与家人同饮,所以大家都分外珍惜。
昭岩满饮一口,细细品味着。
楚王对昭梦说道:“大将军此行必是凶险。听说大将军起行之时,带了几名亲随。不知他们都安然回都了吗?”
昭梦迟疑了一下,说道:“他们都回都了,只是不便进宫面见大王。此行多有波折惊险,但却让昭梦终生难忘。”
楚王听出了昭梦话中之意,并没有就此追问其他人的情况。
昭梦又说道:“不过,昭岩手臂中箭,尚未痊愈。若不是昭岩勇决,受这穿臂之伤,恐怕此行不能如愿。”
楚王看着昭岩,说道:“昭岩将军受累了。寡人心中感念不已。”
昭岩立即应道:“大王太言过了。既受王命,矢石不避。这不过是身为将士的本分。”
楚王执起酒尊,赞道:“昭岩将军同兄长昭梦一般,衷心国事,无愧先父之名节。让寡人想想,该如何赏赐昭岩将军啊?”
昭岩说道:“大王,末将不求赏赐。今日大王赐兄长与昭岩饮这桃涟美酒,末将已是荣幸之至,哪里还敢奢望赏赐。”
此时,昭梦记起一件事情。当日,在江峡口看江潮时,昭梦曾经说过,回到国都之后,要奏请大王,为昭岩他们几个人都寻一门好亲事。昭梦心想,不如就趁此时向大王说出来。
于是,昭梦说道:“大王,昭梦曾承诺,待达成巫山之行回到国都后,要请大王为昭岩寻一门好亲事。现在,昭梦便大胆一回,向大王要求这份荣幸。”
昭岩听见这些话,急忙说道:“感谢兄长好意。只是,这等小事怎敢劳烦大王。”
楚王听了昭梦的话,脸上露出笑意,饮了一尊,然后说道:“嗯,这是件喜事。寡人也乐意劳烦一番。只不过,这媒妁之事,寡人实在是不通。不如,寡人将这番意思说与王后,让她请国老和三闾大夫来成这媒妁之美。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昭梦随即说道:“大王如此厚意,昭梦不但要替昭岩感谢大王,还要替叔母和故去的叔父,感谢大王!请王上满饮此尊。”
楚王与昭梦一同饮了一尊酒。
昭岩见楚王搁下了酒尊,便急忙跪起身,对楚王说道:“大王,昭岩只想执戟阵前,高峻国威。昭岩还不想成亲。”
楚王听了,愣了愣,看了看昭梦,又看了看昭岩。昭梦没说什么。而昭岩还跪在那里。
楚王只好说道:“昭岩将军好志气。无妨。寡人嘱咐三闾大夫留意此事便是了。昭岩是国中俊才,待得一年半载,立下殊勋,再成此美事也不迟。只怕到那时,用不着三闾大夫操心,上门说亲的人定会踏碎门槛。”
昭梦赶紧说道:“大王过誉了。既然如此,就由他吧。”
昭岩跟着说道:“谢大王。”
楚王执起酒尊,说道:“坐吧。两位将军,我们接着饮。”
过了一会儿,楚王问道:“两位将军,此行既然见到巫母,那巫山之心的方位坐落想必已经探清了吧?以后若再要前往,可以派别人去了。”
昭岩看着昭梦,等待他的示意。这是一个十分为难的问题。因为,他们一行八人,没有一个人真正弄清了巫山之心的方位坐落。但两人若这样回答楚王,肯定会让楚王认为自己蒙受了欺骗,恐怕对两人来说是不赦之罪。
楚王等了有一会儿。可是出乎楚王的意料,他竟然没有等到昭梦的回答。楚王不禁搁下手中酒尊,转过去看着昭岩。
昭岩不知如何应答,低下头回避楚王的目光。
楚王只好又看着昭梦,追问道:“怎么?是巫人要两位保守秘密?”
昭梦终于说道:“巫人确实要我们保守一些秘密。但这件事并不在其列。”
楚王接着问道:“那两位将军为何对巫山之方位隐而不答?”
昭梦跪起身,对楚王行礼,说道:“大王,昭梦无能。不是我们隐而不答,实在是我们并没有弄清楚巫山之心的方位坐落,就连进山之道路也是模糊曲折,难以言述。我等能够进到巫山之心,实在是天眷之幸。”
楚王听了十分惊讶,心中开始有了怀疑,只是没有表露在脸上。楚王怀疑昭梦并没有见到巫母,昭梦关于预言和始约的回话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和王后。但马上,楚王又觉得昭梦不像是在欺骗他。因为昭梦的回话简洁平顺,言辞间透露出他好像对始约已经有了相当多的了解。尤其是昭梦言语中提到祭族最崇信的力量,让楚王感觉到昭梦甚至已经了解到了祭族至宝——“永夜之光”。楚王知道祭族对秘密的保守有多么严,仅仅见到巫母还远不足以了解到永夜之光,看来昭梦真的是见到了祭族的成员。因此,楚王判断昭梦肯定是到过巫山之心的。楚王回过神来,忽然惊觉,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多疑。
楚王审视着昭梦,问道:“大将军究竟是如何找到巫山之心的?”
昭梦将从国都离开直至登上迎台的整个过程慢慢向楚王道来,其间昭岩又多有补充。两人所述之种种波折奇诡非凡,反倒令楚王对昭梦增加了几分信任。毕竟,楚王对于水喉和磐龙也有所耳闻。
终于,楚王又问道:“那你们又是如何离开巫山之心的呢?”
昭梦顿了顿,说道:“这就更说不清了。我等与巫人在一处峭壁悬崖之间的狭小石台上告辞。才说完话,脚下石台倾斜,我等尚不明就里,已经跌入了一片漆黑之中,紧接着一阵急促磕碰翻转,不久便都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们醒过来,已经泡在一大片泽水之中。第二天我们便循着邑道,费了十几天功夫,回到了国都。”
楚王追问道:“泽水?什么泽水?”
昭梦回答道:“云泽。”
楚王说道:“这么说,你们在一路昏迷之际,便从巫山之心到了云泽之畔。”
楚王面带惊讶,口中低声念了几句“云泽”。
忽然,楚王盯着昭梦的眼睛,问道:“你们见到它了?”
昭梦不知楚王口中所指是何物,只好问道:“不知大王所说的‘它’是什么?”
楚王慢慢说道:“饕餮。”
听到这个名字,昭梦不再担心楚王会怀疑什么了,因为自己从巫母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虽然昭梦还不知道这饕餮是什么,但很显然,楚王知道。而且昭梦心里明白,楚王已经确信他们见到了巫母。
接下来,楚王将云泽之畔发生的事情讲给两位将军听。昭梦和昭岩这才对饕餮有所了解,知道了当日他们八个人是坠入了饕餮口中,被它沿着地下的渊隙送至云泽的。
至此,昭梦和昭岩才真真正正相信了贵族子弟间的传言,确信王室有一对灵力非凡的传国玉琮。而昭岩也第一次从楚王不经意的言辞间听到了简阁,那个即使在流言中也是闪烁不清的神秘名字。
昭岩一边在心里努力拼凑那些关于简阁的些许流言,一边细细品味起案上的美酒。据说,这桃涟之所以醇美无比,是因为酿造之时掺入了宗庙四周与众不同的桃树开放出的桃花花瓣。昭岩心里在想,或许,就连那些与众不同的桃树也有着它们的传奇。
确信了昭梦并没有欺瞒自己,楚王才放心地饮了一尊。
这时,王后匆匆上了宫楼,一上来便对楚王说道:“大王,怎么还留两位将军在此饮了这么久。两位将军已经在外奔波了数月,还不曾回府呢。”
楚王忽然记起了什么,笑道:“是了。是了。寡人疏忽了。两位将军赶快回府吧。这桃涟,几月前寡人已让人送了几坛到大将军府上。”
昭梦和昭岩辞别楚王和王后,各自径直回家。
昭梦才一进院子,便被院中张挂的喜庆布置搞懵了。
不过,只是愣了那么一小会儿,昭梦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昭梦一边飞快地冲进内庭,一边在心里怨恨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时刻放在心头。
才转过廊角,昭梦就望见母亲正和几个人一起,在他的卧房门口摆弄一些干了的香花野草和编藤织物。昭梦回忆上一次母亲摆弄这些东西时的情形。那还是昭梦很小的时候,昭岩将要出生的时候。昭梦知道母亲是在准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生礼。
昭梦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当昭梦悄悄打开房门,走近卧榻的时候,母亲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母亲走了过去,带着天然的微笑,一边从外面掩上房门,一边低声数落道:“这孩子,每次都是这么毛躁,不关门。”
其实,昭梦随楚王在后殿对话时,在前殿等待的昭岩已经请宫中卫士遣人将昭梦回都的消息送到了大将军府,所以现在,昭梦的母亲对于昭梦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