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旧我
少年不明白华胥国的法则,也不懂得少女与她同伴的羁绊,可是,他就是能准确地体会到,少女是肩负着众人的嘱托才活了下来。在她的身上,现在有很多人的意志,这些意志藏在少女灵魂之海的最深处,稍有不慎,她就可能会被意志的乱流卷入无底深渊,再也无法找到自己。
思索良久,燧人严才缓缓开口安慰道:“我听你方才说,在你离开后感觉身后燧木的光更亮了……但我明白你真正想说的是:你正在与自己身后的光明渐行渐远,一切光辉与温暖都与己无关,你所能看到的,只有那只身奔赴的、更黑暗的前路。
这与曾经的我几乎一模一样。
我模糊得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族人称为异类、怪胎。那时,我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对我,似乎我什么都不做,每个人也会用狰狞的表情与眼神瞪着我。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反感,日积月累之下,他们的意志就这样变成我的意志,我成功学会了他们传递给我的第一种感情——厌恶。
但我仍然成为不了他们期望的样子,做不了他们做的事,理解不了他们的梦想。他们渐渐开始对我失去了耐心,连厌恶的情绪似乎都变得多余,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愤怒。幼小的我,照单全收了族人们的愤怒。很长一段时间内,皮肤没有一块是光滑的,上面总是充斥着伤口、疤痕、浓疮、淤青;骨头也几乎没有一天能完好无伤;五脏勉强运转;大脑混混沌沌。刚一开始,我的生活被折磨与痛苦所填满,我很快就学会了第二种情感——愤怒。
可我发现,愤怒只会为我带来更多的煎熬。再后来,当疼痛与折磨变得习以为常时,我很快就学会了第三种情感——漠然。这也让‘我’从一个‘我’,变成了两个我。一个是‘外在的我’,他所能表现的一切都是无声的,他开始变得木然、冷漠,将自己伪装起来,仿佛别人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另一个是‘内在的我’,他躲在意识里,将所有的暴怒的情绪一遍遍演练,让它肆意的爆发。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我’,他们用相悖的态度,分享着同一个世界。那个外在的‘我’,眼前的世界总是模模糊糊,他的世界仿佛是空的;那个意识里的‘我’,脑中的世界总是十分清晰,他的世界充斥着憎恶与盛怒。
渐渐地,外在的‘我’彻底放弃了,等待着消亡的到来;内在的‘我’彻底迷失了,被卷入了意识深处无尽的深渊里。
然而,有一天,这个两个苟延残喘的‘我’,竟然还能靠着唯一的抚慰——大地,再度有了联系。
我还记得,有一天夜晚我被人架着,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外在的我就像一滩烂肉,动弹那不得,他感受着呼吸越来越弱,以为自己就要解脱了。突然,他听到了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是他连自己都遗忘的名字。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唯一仅剩的感觉就是大地还略带温热的触感。一瞬间,这个触感跃动了起来,彻底唤醒了他。他感觉大地的暖流从指尖、脸颊,或者说从他的每一寸肌肤,传递到他的体内,经血液,穿过内脏,直击最深层的意识。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涤荡了,尽管那个内在的我还在盛怒与怨憎中挣扎,但他也安静了下来,聆听着来自大地的呼唤。于是,他们在大地母亲的轻柔抚慰下睡着了,安然度过了一个久违的无梦之夜。等他们一觉醒来时,
身体的伤痕痊愈了,意识的阴暗也暂时平息了下来。
从那之后,他们每晚都会跟大地对话,感受着她的轻抚,在伤痕被治愈的同时,日益强壮,变得坚不可摧。他们开始明白了生命为什么是大地母亲所赐,明白了生命的痛苦、快乐、起源、消亡,明白栖身于大地母亲的怀抱中的一切,都是一样、平等的,哪怕是最不堪、最不该存在的自己,仍在被大地母亲爱着。族人的所做作为再也无法伤害他们,他们学着大地的样子,植物的姿态,风的形状,太阳的气度。尽管他仍是沉默寡言,不与他人沟通,但他终于学会了‘笑’,开始变得像一个‘人’。厌恶、愤怒、冷漠对那个异类都没有用了,就这样,最终,我被故土驱逐而出,开始了前路茫茫的旅途。
离开故土的我,本该为逃离地狱而庆幸,但没想到我竟然对外面的世界难以适应。曾经族人们的意志还纠缠在我身上,所有的生存的技能又几乎为零。虽然我还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但我看不到前路。最为讽刺的是,离开故土的我仿佛置身于永夜之中,而曾经我所的栖身之地竟成了我身后的光。
但我们背后的‘光’并不是真正的‘光’,同理,我们前方的路也不是真正的‘黑暗’。你不能把旁人的意志强加在自己身上,无论这些意志是善是恶,但那都是别人的,它们只会禁锢你,它们也不能代表你自己。真正的你,只有敢于跨出迈向‘黑暗’前路的第一步之后,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冒险之路。”
少年慷慨激昂的说了一大堆,玄兹听罢后,先愣了一愣。她似是没想到燧人严会来“安慰”自己,她更是没想到少年会拿自己的经历来“安慰”自己。
然而,玄兹这一根筋怎能明白燧人严所想表达的意思,她听的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她三番五次想打断少年,但看着少年越说越投入,几乎都快把自己感动坏了,这才强忍着听完了少年的“废话”。
最终,玄兹在心中总结道:这个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里卖弄“大道理”,有这时间还不如专注于思考“燧木”的问题。玄兹心下厌烦,悲伤之情倒是被冲淡了不少。
听着燧人严终于安静下来,玄兹一转身,美眸轻蹙,瞪着燧人严,不耐烦道:“我还用不着你来安慰我,赶紧闭嘴吧。我怕你再说下去,就把自己感动了,大叹万物有灵,崦嵫部落也有他们的苦衷一类。这样我怕是会忍不住,将你一枪甩到漆水里喂鱼。
所以,像你这种满口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笨蛋,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感觉。我也是白费口舌说这么多,还是先解决眼前事吧。”
燧人严自然不知道少女心思,自己好言相劝,怎么还热脸贴了冷屁股,这顿闭门羹吃的让少年心道:下次还是直接开口嘲讽她吧,感觉这样效果比安慰要好的多。不过看玄兹恢复常态,少年倒也轻松不少,思维跳跃回“燧木”之谜上。
“所以,你觉得我们眼前这棵枯树,是一个失败的,或者说未完成的‘燧木’?”燧人严顺势询问玄兹。
“如果说住在这树上的是动物确定是老嚣与小嚣,那这棵‘燧木’,与我们当时所遇的人面鸟身的怪物,所处的‘燧木’,大为不同。我不知道老嚣与小嚣,是否曾经也能打出,那样璀璨夺目的火花,但他们目前都有相似的共性,那就是都会袭击人类。”玄兹似在回答燧人严的问题,也似在自言自语,她继续说道:“照理说,大荒世界的动物们都会远离人类的聚居地,捕猎落单的勇士。但这些怪物们,非但不躲着人类,反而是往人多的地方凑,赶也赶不走,这才是最让人想不明白的。羭次部族的人说老嚣似在找着什么东西,但那场天火几乎将所有的证据都燎尽了,相关的新老族长都已身亡,再怎么想,终究都是猜测罢了。”
燧人严听闻玄兹话语,不禁问道:“你是在怀疑老族长,或羭次彊在捣鬼?”
玄兹表情凝重,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把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如果说,点亮‘燧木’必须要有大量的人血献祭,而这些人血又恰好能使燧木之上的动物失去理智的话,能同时让这两个条件满足的人,就只有羭次部族的老族长了。
每个白雨季前的祭祀的贡品都由老族长来定夺,老嚣也最为信任老族长。若老族长私通异族,想像崦嵫部落一般,点燃那光华夺目的‘燧木’。只需将这一次白雨季的贡品,换成大量的‘人血’即可。祭品自然不会是老族长自己的羭次部族,所以,他伙同羭次彊准备献祭周遭小部族,但我不请自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导致二人爆发争吵。
这二人可能:老族长听闻华胥国人即将到来后,想借此机会献祭‘华胥国’使臣为‘贡品’;而两头都想兼顾的羭次彊,则想要暂缓计划。二人争吵后,老族长单独离开,是为了借用信任掳走小嚣,从而激怒老嚣击杀华胥国使臣。但没成想,老嚣狂怒,摧毁了羭次部族,他自己也被反噬。而羭次彊怕计划败露,害羭次部丢失送火人资格,这才暗中找人杀掉老嚣,掩盖一切。不过最终,羭次彊在见识到老族长所说的异族人强大后,才忍不住跪拜,只是不知他心中是否后悔,没听老族长的话,提前杀掉我。”
玄兹一番分析不无道理,但这一切终究也只能是推测了。燧人严仍觉其中有几点说不通,或许是因为他隐藏了玉石一事,也或许是因为他看过老嚣最后的眼神,那根本不似发狂,而更多的是不干与不舍,又或许是玄兹某个环节的分析出了错误。
燧人严还在思索,玄兹就又开口道:“其实,我真正担心的是,每个白雨季过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部族加入,拜‘燧木’为教。如此一来,只怕是每个部族都会变得跟崦嵫部落一样的可怕,大荒世界能剩下的也就有杀戮了。”
说到这里,玄兹神情有些落寞,叹了一口气。但事实既然发生,无可更改,接下来能做的只有避免类似灾难的发生。她收拾心情,正要说接下来的打算。
这时,燧人严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大声说道:“我想到了哪里不对了!若真说起来,异人族策反的目标应该是小部落。你也说过海内世界的小部落瀚如烟海,他们的人口数量占了大半,这些部族才是组成海内世界的中坚力量。正如崦嵫部落屠杀中曲部落一样,异人族应该是盯上了他们在白雨季无法吃饱穿暖,更容易策反,这才用了‘燧木’吸引住他们,再让他们牵制住强大部落。”
玄兹点了点头,似在表示赞同,并示意燧人严继续说下去。
“所以,这棵燧木既然出现在这里,异人族的真正目标可能不是羭次部落,而是周边的小部族。毕竟羭次不愁吃喝,何不效忠于华胥,一劳永逸,为何要自找麻烦?”燧人严快速分析道。
“那这附近可有什么小部族?”玄兹顺势问下去。
“有。”
“何在?”
“符禺部族!”
二人在燧木边对话时,一只小小的耀夜悄悄落于干枯的燧木顶上,绽放着妖异的光芒。周遭的深林也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似有人影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