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良莠不齐
那人的身影不再清晰,渐行渐远,徒然被惊醒,潺潺水声在耳边回荡,鬓边耳发湿漉漉的搭在脸上,徒然生了一阵凄凉。已经行至渡口,如今乘船前往江州,再过几个时辰便可下船,适才睡醒,还是夜半,口中忍不住的叹息。
推开房门,杜若已在里屋睡熟,门外是正在守夜的绿抚,身形单薄,面对激烈的波浪挺直了腰背,就和当年她在暴雨中护亲眷一般,不屈不挠,一直未变。她最相信的人是她,杜若虽与她一同长大,但是心性却敌不了她的三分之一,她也未必能有绿抚的沉稳。
或许是出生不同,家境惨败,但是父母兄弟品性高德,懂得忠,懂得孝,耳濡目染之下,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不像她,有两生的记忆,却越发浮躁。
见她出来,绿抚也不说话,仿佛是习惯了,微微一笑,开始布置茶点。
疏君重重咬着下唇,脑子里有些发昏,她现在的首要目的是太子和越王,至于私事,可以缓后再说。
微微低下头,沉重的呼吸声吸引了绿抚的注意,沏好热茶,绿抚引她入座。夹板一侧的破浪声最是细小,是观赏风景、静心的最好位置。夜晚风凉,在哪一侧都是刺骨的冷。
疏君一手托住下颚,一手端起滚烫冒泡的茶水在鼻尖轻轻一嗅,哗哗的水声在耳边回响,清香苦涩的茶水在舌尖徘徊,冬夜漫漫,时间仿佛也慢。
坐了大约一个时辰,绿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侧头道:“回屋去吧,我再坐会儿。”
绿抚摇头,拱手行礼道:“请小姐保重身体,大事面前,切勿急躁。”
她很少这样行礼,绿抚虽然活跃泼辣,毛躁急促,但是内心却是最平稳的,疏君咬住舌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她在桌上敲出一声脆响,随后道:“我明白了,等这事结束了,回府之后我会亲自处理。”
绿抚依旧含笑站在原地,好像还在等着什么,疏君眉头悄悄皱起,红唇紧闭:“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事,如果你不放心,就让春兰姐妹查查七小姐的动向,至于宫里的那位,怀忧会传信来的。”
“小姐的心是不是放错了位置?”绿抚似乎有些恼怒,嘴角扬起一抹嘲讽:“奴婢已经派人开始查探二公子这几年都与谁来往密切,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在地上重重磕了头,起身道:“奴婢只是想知道,二公子究竟因为何事才会对你如此,才会让你变成这样,既然小姐不查,那奴婢只有冒犯了。”
疏君惊愕的开口道:“我从未想过要查他。”
“如果不查,怎么知道,如果不知道,小姐何时才会反击。”绿抚泪眼汤汤的望着她惨白的脸:“小姐,你不止有二公子,三公子对你,不比二公子对你的差,他是真心疼你的,这些年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吗。”
“三哥说,是因为我待他比其他姊妹待他要真诚许多,所以……”
“小姐!你真的相信是这样吗?”绿抚叹气,立马打断她的话:“你与三公子一同练武,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之间,不是因为真诚与不真诚,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为何。”
疏君闭上双眸,脸上开始挣扎的扭在一起,不堪的回忆在脑海中闪过,忽的,她抬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点,哐啷一声,引来了守在夹板周围的金甲护卫和其他侍卫,她随意挥挥手,众人又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夜长冷薄,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寒风呼呼,还是能感受到刺骨的痛,她何时这样怕冷了,她居然忘了。
绿抚跪在地上,一双杏眼炯炯有神,疏君侧头看她:“我不想回忆那些事,我已经够难受的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想起来。”
她望向远处,一片墨色,雾气腾飞。
“进去休息吧,别出来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她的气息渐渐平稳。
绿抚的身影没入夜色,碎瓷瓦片四处散落,犹如她被刺得满目疮痍的心再次被掀开,暴露在毒辣的盐水中,身上的痛她可以忍,可是心底的痛,精神上的痛是她最大的伤口。
她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前生的云月雷府,今生的荣昌,老天爷是不是要将她折磨万般才可以放过她。
心中愁绪万千,头越发的沉重,不知不觉就撑在额头上浅浅睡去,云月雷府被血洗的场景又出现在她眼前,空气中仿佛还能闻到浓厚的血腥味,喉间的腥甜充斥她的满腔,心底最深处的恶念仿佛又在亲吻她,诱惑她。
天边早已泛白,恍惚间瞥见一抹藕荷色的身影,也不知他站了多久,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细小的绒毛将他俊美如玉的脸衬得越发干净透亮。一双明眸黑白匀称,清透净澈。
他的声音如春风来徐,如沐桃源间:“已到江州地界,再过两个时辰就可靠岸,殿下先回阁中换身衣物再出来赏景,小生在外等候,用过早膳便可下船。”
疏君起身与他见礼,被他避开了。她在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缓缓道:“我明白了。”
待她离开,沐卿才蹲身捡起散落的瓷片,一块又一块被他熟练的放在手心,仿佛经常做这样的事。
沐卿站在船边负手而立,消瘦的后背竟如同薄纸一般,一触就破。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户看了他许久,她才让杜若和绿抚替她梳妆。
江州风水怡人,饶是寒冷的冬月在这里也是暖暖如春。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龙跃山庄,才刚刚安顿,在榻上缓缓躺下,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白狐毛毯,正欲睡去,房门被打开了。
杜若端来一碗银耳汤和一壶乌龙花茶放在案几上,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便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猛然坐起,眼睛直直逼问她:“你亲眼看见的?”
“奴婢亲眼所见,易满确实进了越王的院子,而且他走之后,越王和太子同时相约去了画舫。”杜若郑重的说,有些畏惧她冰冷的神色,身子不由的向后退了一步。
疏君有些不悦,只是淡淡瞄了她一眼,嘴上勉强笑笑:“那就去让琼枝做好准备,一定要让他们玩乐了。”
他们这么着急要去寻乐,那就要玩够了,什么巡视江州,自然是不用他们出现了。
她揉揉眉心处,窗外的雨噼噼啪啪的下着,想着京城的那位,她突然开口道:“京城这个时候应该很冷吧?”
杜若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有些答不上话,顿了一会儿,才道:“是,不过最冷的时候是在春节,届时小姐若是觉得冷,回去的时候可以多备一些银碳。”
疏君摇摇头,笑道:“只是随口问问,去拿些纸墨来。”
杜若应了是,复又关上了门。
将碗里剩下的银耳汤喝完,天色也暗了不少,提笔写了一行字,就觉得身子累了。正准备放下笔,外面传来了玄云凌厉的吼声,随后刀剑霍霍,兵器相交的声音穿过了门。她赶忙穿上鞋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子,金甲护卫总共只来了百人,如今一看却还是不够的。
不过五十号贼人就已经让金甲护卫头疼了,其中还有三个一等一的高手,看样子是老手了,连续斩杀了几名金甲护卫,此刻正在与玄云虎斗,谁输谁赢,暂时未有分寸。
她站在走廊上,面无波澜的看着前方厮杀的场景,没有注意到长廊边走来一个身影。
“殿下小心!”玄云的声音刚落下,一道寒光透过微亮的灯光刺疼了她的双眼。
看不见人,却听的见声音。
剑风凌冽,微微侧身,原本她站的地方立刻被砍出一个疙瘩。
她起身跃过黑衣人来到她的身后,心底黯淡的狂热又被激起,反手夺过黑衣人的刀往他颈部逼近,手起刀落,一滩血溅在她的脸上,白皙如雪的脸上瞬间多了几朵红梅,熠熠夺目。
太子越王所带的亲卫不多,而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全部带走,伺候在院中的下人早已被这种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四处乱串,根本无人来支援他们。
与玄云交手黑衣人仿佛已经将他的武功招数参透,硬碰硬自然是敌不过他,以柔克刚,以短取长。不过是短短几招之内,黑衣人就已经突破玄云,一人纠缠,二人突围冲到她跟前。
躲过几道剑影,两个黑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血囊抹在刀口上,熟悉的招数,却让她的心凉了十分。
那是七羽鸦羽殿杀手的杀手锏,血囊里装的是混有人血的毒素,洒在伤口之上人便会吐血不止,直至七窍流血而亡。这种毒只会随着伤口贯穿全身,使全身的血液、内脏坏死,如果在一个时辰拿不到解药,中毒之人便会痛苦扭曲致死,可谓是毒中之毒。
可是,这是七羽独有的毒药,只有殿级以上的殿主才有的,他们,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跟换主人吗,仅仅因为她的一次失误?
疏君有些失神,手脚开始发软,握在手里的刀突然掉在了地上,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提着刀向她砍来。
在交手中失神可谓是江湖大忌,她就这么信誓旦旦的以为自己能冲出去吗,黑衣人心中暗笑,居然这么快就可以得手了。
不过一瞬之时,她早已躲开攻击,玄云也甩掉了尾巴出现在她面前。他将她护在身后,有些惊奇道:“殿下,为何不逃?”
疏君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黑衣人又提刀前来,玄云顾不得多少,刚才已经受了一点轻伤,此时刺客的攻击丝毫没有松懈,他与之交手起来已经有些困难,可是疏君还是不慌不忙的站在他的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玄云怒吼一声,吃力的抵挡黑衣人的攻击。两名黑衣人配合巧妙,用阴柔之术破解他的刚阳之气,三招之下玄云被逼得退出几丈远,随后直直向她袭来。
疏君看着惊慌失措的玄云,再看着那两把刀上的毒汁,脸上的神色冷了又冷,她今日就要看看到底是谁,非要至她于死地。
一脚踢飞地上的刀直指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胸口,刀锋雷厉,夹着破空之势,黑衣人继续前行,仿佛没有感受到身后被穿透身体的疼痛,走了两步,他停下了,低头看着被刺穿的胸口,他能透过那道伤口看到钉在木梁上还滴着浓血的长刀。
另一个黑衣人转身想逃,却被上前的玄云死死的抵住他的脖子。
她待靠近时,突然一个潜伏已久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口里喊着“小心。”她虽然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但是她能看清准备提刀过来的刺客,那是先前被玄云甩开的黑衣人,她急急转过身踢开逼近的利刃,可是已久来不及了,速度太快,黑衣人被踢倒在地,但是刀却划破了怀中人的肩膀。
仅仅在一瞬间,怀中人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脱口喊道:“小沐。”
沐卿倒在她的怀里,口里仍然冒着血沫,染红胸前一大片白色,就像夏日里盛开的蔷薇,妖娆艳丽。
她着急了,赶忙放下他,将他平放在地。她不想他因她而死,他还有大好前程,怎么可以就这样草草了去。
她走到被踢飞的黑衣人身边,一拳打晕正要逃跑的黑衣人。“咚”的一声,黑衣人的头被她按在地上,掰开他的嘴,她清楚的知道解药藏在哪里。在他们被拔掉的臼齿里,她小心翼翼的取出一颗牙齿大小的白囊,抬头看着玄云诧异的目光,冷道:“把他带过来。”
黑衣人被玄云踢倒趴在地上,脸上的蒙布也被扯掉,露出一张与怀忧相似的脸,疏君给沐卿喂下解药之后,他已经不再吐血,意识还算清醒。疏君将他斜靠放在门外,随后快步走到黑衣人身边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提起。
眼中的寒光仿佛万年冷窟直把人冻得发抖,皮骨刺痛,她温和的笑道:“他还是不舍得杀你,留了你一条命呢。”
须祥被她掐得喘不过气,一双眼睛狠狠的瞪着她:“他··他比不上你的狠心,自然会放我一条生路,我忠心耿耿,你却想要对我赶尽杀绝,你能如此绝情,难道就不准我来复仇吗。”
闻言,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她放开掐住他脖子的手,转身又转头的扇了他一掌,吼道:“忠心耿耿?证据确凿,难道还要我一一说与你听?你我心知肚明,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才会要你的命。”
须祥的目光在灯光下阴晴不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角的鲜血还在横流,他反吼道:“都是被你们逼的,你们母女二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忠心的不就是你们吗,不都是七羽吗。”
听得此话,疏君的眉头皱的更深,须祥笑得如暗夜啼叫的夜枭,声声可怖。而不知何时回来的杜若一拳打在他脸上:“放肆,管好你自己的嘴,小姐和夫人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说完,她抬头看了看满脸狐疑的玄云,道:“大人,此人是家中旧仆,将他交给奴婢吧。”
玄云面色上略有迟疑:“杜若姑娘,此人武功甚是厉害,你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
“到底是府里出来的,当然就得按府里的规矩来。”杜若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她知道疏君最忌讳密事泄露,况且早早除去对谁都有利:“此人叛逆之心早有,一日不除,难免留有后患,大人还是让开吧。”
玄云迟疑的看了一眼低首的疏君,见她摆手,他只能遵从,随即封住了须祥的穴道,让他动弹不得。杜若得令带着须祥离开,玄云没有一直跟在疏君身边,而是走到前方与已经溃败不堪的黑衣人继续拼杀,不出片刻,黑衣人全部被缴械。绿抚忧心的来到她身边,亦有些担忧道:“小姐,日后绞杀叛徒的事还是交给奴婢来做吧,奴婢身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小姐一人,若是小姐出了什么差错,奴婢绝不苟活。可是若奴婢活着的时候,别人休想动您一根汗毛”她顿了一会儿:“怀忧做事实在不可全信,要不……。”
她的意思疏君明白,只是现在的处境让她进退两难。
让人将沐卿送回房里,她笑着拉过绿抚的手:“冰冷之下还有情义,现在我们身边可用的人太少,怀忧重情,但未必是不忠之人,只要他还忠与我,我便不会与他计较太多,还好,我身边有你和叶湑,我会安心许多。”
太后在七羽的势力尚未完全崩裂,她的处境比原先的还要复杂诡异。
她须的小心谨慎。
绿抚听她说这些话,心中发苦,正要说话,疏君却按住了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目送沐卿离开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五味杂陈:“他是不是想起来了?”
沐卿与疏君的往事她是知道的,绿抚只恨当时自己不在她的身边,让她受到了那样的折辱。但是也庆幸当时有沐卿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