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文豪野犬》一周目

太宰治抵达店内的时候，季燕池和芥川银他们正在煮寿喜锅。

现在不是最冷的冬天，所以气温还没那么低。

在横滨冬天最冷的时候，人们呼出的白气都会在空气中飞快地结成细微的霜雪，风呼呼刮，冷得人骨头发痛——一定要分辨时间的话，这会已经是早春了，但还是要穿很多衣服，因为春天的暖意尚未真正到来，占据世界的东西仍然是冬季的寒冷，不容小觑。如果放松心神的话，轻易就会感冒。所以街上的人都裹紧衣服，缩着脖子在风里走，不给风钻进自己暖呼呼衣物里的机会。

室内却与室外截然不同。

炭火燃烧，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勉勉强强地把这里的温度提升了上去。而唯一的桌子上，寿喜锅被煮得沸腾，里面的汤汁在咕噜噜冒泡，连带着面上的肥牛卷和豆腐也随之一起翻腾。水汽形成的白烟蒸发起来，扑在人脸上时有种暖洋洋又潮湿的感觉，总觉得会让人睁不开眼睛——不过季燕池倒是没闭眼睛，反而用两根长筷子慢慢翻着三只锅里的食材，而那群孩子就看着她的动作，好像那是什么值得观赏的东西一样。

店内实际上是有提供帮忙打理食材的服务的，但刚遭巨变的孩子们不习惯空间里有其他陌生人，时间也没充裕到能让他们去大胆地接触和了解服务生，然后放下戒心。

无奈之下，季燕池不得不肩负起煮寿喜锅的重任。

好在她自己与太宰治在家中煮过，不会为此感到苦手，还需要现场进行学习。

因为烧了碳火，比外面要暖和得多，厚重的衣服穿在身上就显得有些热了。所以季燕池把自己身上的米色大衣脱下来，搭在一边的凳子上——这是个空凳子，紧挨着季燕池的座位，而她的另外一边坐着芥川银。

太宰治毫不见外，蹭到季燕池旁边坐下来，再把那件米色大衣拿来搭在身后。做完这些，他还招呼芥川龙之介一起坐过来，在芥川银的旁边也有留他的位置。而这个刚刚对生存意义有所理解的少年有些局促地拢了拢自己穿着的大衣，他左右看了看，和同伴对上了眼睛。他们对他露出笑容，那是唯独在没有威胁的情况下，才会存在的微笑——实在是过于灿烂了一些，芥川龙之介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那种笑容灼伤了，他被迫移开了视线。

然后，他看向自己的血亲。

芥川龙之介看见了芥川银的眼睛，她很平静，如同最静谧的深湖。

他恍惚间意识到，银的眼睛里不再具有那些名为不安惶恐的情绪。那种东西就像打碎平静的尖锐石子，不断地让湖面泛起大片大片的波纹。

这是就算在芥川龙之介身侧也无法得到平息的情绪，是弱小之人不知道该怎样前进时才会诞生的杂思：担心被丢下，不想成为累赘。

而芥川龙之介的眼睛永远向前，他不曾看到芥川银眼中的情绪，他在封闭自己内心的同时，也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诚然，他能够守护大家的安危，然而在更多的地方，却不再能做到什么——所以他实在是，错过了很多很多。

因为依靠别人的生活一定比自己挣扎求生要简单得多……芥川龙之介只要杀掉一切敢于侵犯他们的人就好了，他要始终强大，由于持有异能。所以能够让大家依靠。

他没有想过的事情是，一直只是让同伴依靠自己，这样真的好吗？其他人都没有自救自保的能力，全靠芥川龙之介一个人抹除敌人的生命，这样真的好吗？毫无希望地活，被动接受着世间的给予，这样真的好吗？

芥川龙之介无法给出答案。

——如果再过几年，他们会是另一个“羊”吗？

关于这个问题，季燕池也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不管有没有这种可能，至少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

注视着不断动筷往自己碗碟里夹食物的少年们，季燕池也没有在一边闲着，她轻松地用公筷从他们的争抢（这是非常不符合餐桌礼仪的，但在场的人没人在意那个）中夹出俨然已经成为大热门食物的肥牛卷，然后在太宰治眼巴巴的眼神之中——放在了芥川龙之介的碗里。

太宰治：“……”

太宰治：“？”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谢……谢谢。”

他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生涩之感，好像从来没有说出过这样的话语。芥川龙之介本就少言，别说“谢谢”，“对不起”这种多少显得有些谦卑的话语，就连“早上好”之类无意义的内容，他也基本上没有说出口过。身为贫民街内挣扎求生的少年，哪怕有着还算强大的异能力傍身，然而芥川龙之介到底只是个身体孱弱、时常吃不饱的孩子，说话对他来说，是除了浪费力气没别的用处的行为，也就让他养成了寡言的习惯。

他不爱说话，面对现在的情况，更有些不知所措和拘谨。芥川龙之介只能用手指攥着那件黑色大衣的衣角，随后又像意识到什么一样，突兀地把手松开了，然后把双手搭在膝盖上面，浑像个第一次上学的学生。

“没关系。”季燕池把公筷放回去，没有继续给芥川龙之介夹菜的想法，“放轻松一些，安心吃饭吧，在座的不都是芥川君认识的人吗？”

被这句话奇异地打消了顾虑的芥川龙之介，慢慢地松开了握紧衣摆的手指，他有些生疏地握紧筷子——在座的孩子们和他比好不到哪里去，贫民窟的进餐用具通常是手指，用手抓住，然后喂进嘴里，实在没有用筷子中转的必要——在动筷子前，他看向了太宰治。

学校里的学生，也总是要询问了老师的意见后，才能被允许进食。

非要追究的话，他也确实是太宰治的学生，只是压根没正式上课过——而且他名义上的老师，并不曾太关注他的状况。正如他之前所说，不会纵容溺爱芥川龙之介，若是不能习惯，那不成为他的学生也行。太宰治坚定不移地将这句话贯彻始终，全程眼睛都只盯着寿喜锅了，压根没关注芥川龙之介心态的打算。

这么一点小困难也会被难住的话，那干脆芥川龙之介别去做他的学生了，去做织田作的养子好啦！织田作一定会溺爱他的，而他就不一样了，毕竟他（太宰治）也不是什么好人嘛~

但果然还是失策了啊……太宰治看着就刚刚一晃神间，锅内已经被捞空的肥牛卷，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他怎么就忽略了呢？虽然织田作不在，但是他身边这位可是能和织田作相提并论，甚至更胜一筹的大好人盒子小姐。

而且他之前的感觉果然没什么错。

比起成年人，盒子小姐对孩子的忍让程度就是要高得多啊！所以对爱丽丝还有q那家伙都格外耐心，甚至于也包括幼年时期的他。可是他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就享受不到这份包容了，所以他这回输得超彻底的——！

生气，愤愤不平，但是再不动筷子就没吃的了，太宰治隐晦地磨了磨牙，抬起了自己高贵的手……

——嗯？

看着被倾倒进自己碗里的肥牛卷，太宰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不烫不冷，温度刚好，就算马上吃进嘴里也不用怕被烫到，而把食物倒过来的碟子也是原本干干净净的那种，没被动过。当然啦，会这样做的只有季燕池一个人，对方摆在手边的那只碟子就是拿来干这个用的，枉费太宰治还以为那是拿给她自己中转的东西。

……真是又一次输了啊。

但那有什么关系？作为有资格被包容的成年人，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太宰治伸手出去，安抚性地拍了拍芥川龙之介的手背，像是随口一提。

“就听她的吧。”

“毕竟我也很听她的话哦？”说着这种疑似在家和学校里都是最听话的三好学生才能说出口的话时，太宰治露出了非常真心实意的表情。如果在场有中原中也或者旗会的人，指定是要笑他的，但这里只有一群呆头呆脑，只知道专注把碗里的食物吃空的小鬼，所以并没有人笑，也并没有人出声。

在此话下，芥川龙之介最后和季燕池对视，得到了对方一个格外漂亮、而且让人安心的笑容，这才伸出了筷子。

他吃饭的姿势和孩子们的狼吞虎咽不太一样，开始像还带着迟疑，好像有些拘谨。所以哪怕芥川龙之介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异能者，也没在对食物的争夺中获得胜利。还是芥川银时刻关注着自己的哥哥，把碟子的食物给他拨了一半，这才有得吃——不过该情况在季燕池吩咐店员加菜后得到了改善，面对又被填满的寿喜锅，芥川龙之介精准地判断出了食物熟透的时机，并凭借自己的反应速度，抢到了许多好吃的食物，还专门用公筷为芥川银夹了不少她喜欢吃的东西。

面对哥哥的关心，芥川银并没有表现得不知所措，她坦荡地接受了一切，并在吃到合胃口的食物后，露出了那种满足的表情。

她是知道的，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也能够让芥川龙之介也感到开心。

作为全桌第一个吃完饭的人，季燕池把手里的筷子擦干净，然后放进筷袋，又摆回了筷枕上，这一套的动作做完，她才用餐巾擦了擦嘴。

她的余光当然有留意到这对兄妹的互动，季燕池想：什么才是拥有强大力量的本义呢？

应该是“让在意的人能够开心地笑出来”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看见太宰治脸上那种被逗笑后的愉快表情，于是季燕池也笑了，她轻轻合拢手掌。

“ごちそうさま。（多谢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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