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文豪野犬》一周目
最后是森鸥外打破了沉寂。
他并不为季燕池无声的反抗感到恼怒,也没感觉到空气中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一样半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
“是觉得我在大材小用吗,季君?但是季君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哦,比如说给不认识的孩子们办理户口,明明那只是别人的责任而已,偏偏季君要去自找麻烦,还要归功于太宰君的身上。乃至于羊,以及最近我所了解到的,芥川君的那些同伴们,你都一手安排,貌似是希望他们可以有着更好的选择,明明这不是你需要背负的责任。所以季君也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对吧?因为太宰君、织田君、中也君,芥川君……你很在意他们,不管具体理由如何,总之最后结果如此。所以你是会觉得,有的事情他们不需要做,你都可以自己一个人做好。”
“那么,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呀。”话至此处,森鸥外的声音中,居然能让人品出名为‘温柔’的错觉来,好像他的确如此器重自己的下属,殷殷期待,不希望被辜负。
“……”季燕池看向森鸥外。
春季并不寒冷,甚至有着稀薄的暖意在空气中蔓延,何况今天是难得的暖阳天,相当适合和朋友一起出去踏青赏樱。按理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冷才对。
然而此时此刻,季燕池的声带好像被完全地冻结了,有人往她嘴里塞了一大把冰渣,丝毫不顾它的锋利,也不在乎这样做会不会让她的口舌被割得血流不止,痛不欲生。好在她向来不在乎痛苦,只是如果把这把冰咽下去,食管至胃部,乃至周围的血液都会一寸寸变冷,冷得骨头生痛,冷得肌肉痉挛,冷得像把浑身浸泡进凝冰的海水中,努力抬头向上看,但什么都看不见,黑漆漆的。
……冷得季燕池好想蹲下去,用手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一直都怕冷的。
只是季燕池果然擅长忍耐,就算风刀霜剑加身,在森鸥外的眼中,她也只是动了动手指而已。
“我……”季燕池欲言又止,说得艰难,好像不是在承诺什么事情,而是在违背她的意志,要把她的内心撕扯成血淋淋的两半。
又是沉默。
森鸥外没有催促,他在等她的答案。
季燕池闭了闭眼。
睁开眼后,她上前一步。
这个距离有些太近,如果是不怀好意的人,这个距离发起的攻击几乎避无可避。但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季燕池和森鸥外以前不是没有这样靠近过,森鸥外信任季燕池,就如同医生信任自己的手术刀具,而一个娴熟的好医生是不可能会让刀反过来伤害自己的。
如他的预期那样,季燕池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在爱丽丝毫无表情的注视中蹲下去,伸手握住了她的的手指,把她的手平摊开,慢慢地为她治疗着。
治疗的过程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而在这件事的末尾,季燕池垂下眼睛,轻声说:“……我明白了,请森首领放心。”
“……我会,在所不辞的。”
这句话,被她相当艰难地说出口了,但其中表明的决意却让森鸥外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我就期待着了。”
……
目睹着季燕池关门离去,森鸥外没有继续坐在座位上。他操纵着幕布的升起,露出后面的玻璃墙来,而后这位港口mafia的至高领袖如之前千百次所做的那样,站到了玻璃的面前。
森鸥外喜欢从这个角度俯瞰横滨,他见证过这座城市的阴天、雨天、晴天、雪天——
他自知在未来,自己也仍将继续见证横滨的故事,且那时港口mafia必定正在不断兴盛,森鸥外期待着此事。
手指慢吞吞地搭放在玻璃表层,在上面留下白色的划痕。以办事大楼的高度可以清楚看到在附近徘徊的飞鸟,洁白的羽翅掠过天空,不断带来支撑己身的风,但森鸥外正看着的那只显然受了重伤,就算再怎么努力地扑扇翅膀,它也像只被风吹偏的风筝一下,向地面不断坠落着,不知道最终会落到哪里去。
他身后的爱丽丝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像总算从梦境里清醒过来,她东张西望,伸个懒腰,用一无所知的天真语气撒着娇:“好困呀——林太郎!刚刚发生了什么吗?我是不是睡着了?”
“没什么哦,爱丽丝酱。”森鸥外漫不经心地回复了自己宠爱的小姑娘,他这会终于不肯继续笑了。那份笑容如同被勉力维持的面具一样破碎开,太阳的光之外,落在他脸上的都是阴影,看上去竟然隐约有几分的落寞。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森鸥外突然说道:“……居然也会胡思乱想啊。”
但那是没必要的,无意义的——
这是人类的缺点,或许也是优点,说不定任何一个人类都会为情绪而患得患失,胡思乱想,随之而来的就是被其折磨的结果。
……季君啊,慢慢懂得感情的你,让自己由无动于衷的神明成为血肉之躯的你,又该怎样才能避免自己被刺伤呢?
……
港口mafia的附近,有着一片小树林……起初好像是片绿化带,后面陆续地进行了扩建,最后就成了一片绿地,看起来还挺让人心旷神怡的,所以也没人提出要把它铲除掉。
季燕池正站在林子里边最粗壮的树下。
不是说她有闲心逸致,还在这里欣赏自然。
她伸手,支着树干,好像在辨认着树皮的纹路,想要总结出它的规律一样,所以长久地打量着。倒影在她眼中的是树木独有的苍褐色,但在非常偶然的一个瞬间里,有着白色流光一闪即逝。她的身边像涌动着一条表面结冰的暗河一样,看似平静,却汹涌异常。
季燕池一时间没有别的动作了,直到——
“……咳。”
轻微的咳嗽声音,像幻觉一样。
但它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无法自制地埋下头去,季燕池的右手撑着树干稳住身体,左手则捂住了自己的嘴唇,不断有殷红从她的指缝中流泄而出。她本就是冷白色的皮肤,有人打趣,说从外表上看,季燕池看上去冰得就像块寒玉似的,但此时此刻却在面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好像一个潜进水里,憋气过头后的人。
就算已经成这样了,季燕池也还记得控制自己的动作,不让血沾到衣服上面。
这场咳嗽来势汹汹,一直咳到树下都是一地暗红的颜色,季燕池才勉强地止住了继续的趋势。她的身体微晃,好像身体已经千疮百孔,里面的血液都争先恐后地流出,所以风一吹就要倒下。
但季燕池没有倒,因为另一只手还撑在树上。她只是用格外奇异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眼自己平摊的手指,以及陷入手掌纹理之内的红。
随着她合拢手掌的动作,无尽的火焰也腾跃而起,以汹汹之势将血痕灼烧殆尽,不仅仅只有她手指、嘴唇上沾到的血,也有地面上已经浸入土地的那部分。如果不是季燕池脸上的苍白之色,乃至于她口腔中满满的铁锈味道,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从心口蔓延至全身的疼痛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体验,只是近期来已经很少体验。所以季燕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还是一如之前那样的漠然,树木于她而言仅是支撑用的工具,现在危机已经结束,不再需要它了,也就可以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
但她的脚步却在将要出这片树林的时候停了一下。
季燕池看向正簌簌作响(声音并不大)的小树丛,不出意料地从枝叶的缝隙中捕捉到了一点小动物的运动痕迹。她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成功地抓住那个引起她注意的罪魁祸首:一只如果没被灰尘扑满身体,本该是全身雪白的鸟。
它的身上唯独翅膀不和谐地支棱着,伤势之严重,好像羽翼和皮肉都要被被顶起,露出里边嶙峋的骨头来。而且它所受的伤不单单只有这一处,还有更多,例如摔下来的时候受到的内伤,跌进树林的时候因为重力,而无情刺穿身体的树枝——不管怎么看,都是命不久矣的一只鸟。
注视着受伤的飞鸟,季燕池没有动弹。她的眼中并无悲喜,也无爱恨,更别说怜悯,只有一整片的虚无和漠然,她像这天地间最完美的一座神像,此刻落下的视线没有意义,仅仅是神明偶然的垂眸而已。
而后,这只鸟艰难地举起没受伤的翅膀,扑棱起来,打得树枝和叶片微弱地晃动着,发出一点点不够引人注意的声响。它看上去好像在苟延残喘,或者说回光返照,所以才到生命的最后时,也要留下一点或许应该被称为绝响的声音。
……但她清楚,它在向她求救。
这让她眼中凝冻的冰慢慢地破碎掉了,解冻后的海有着潋滟的波光,她伸出手去,虚虚地按在飞鸟的身体上方,然后就是奇迹的降临——
假如一个玻璃的水杯落下,则其结局必然是玻璃杯摔得粉身碎骨,一地碎片,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么现在的场景,好比是一部电影的倒回,逆转玻璃落下的整个过程,让杯子回到原本完好无损,从桌子上跌落前的状态。
首先是被树枝刺穿的身体,其次是跌下来时所受的内伤,最后是折断的羽翼,在季燕池的手指之下,那只不知名的飞鸟在短短几个呼吸的瞬间里变得完好无损。
这是真正的、伟大的奇迹,而从季燕池的反应上看,这份奇迹并没有让她付出太大的代价。
又看两眼那只变得有朝气了一点的鸟,俯身,两手并拢,她把它捧了起来。这鸟好像不太怕她,就算伤势已经完全痊愈了,也没有扑扇翅膀快速飞走的打算,而是略带眷恋地低头,用自己的头顶蹭了蹭季燕池的掌心。
这让她笑了笑,是很柔软的笑容。
不过,这种做法在那种时候还是不可取的,季燕池想,因为痛苦都是货真价实经历过了的,哪怕身体可以完全复原,但对自己受伤的记忆却还是完全地保留着。
她无法抹消有关痛苦的记忆。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至少已经为她开启了一点思路。
她不打算把这只有些机灵的鸟带回去,所以季燕池略微张开五指,向它传递了一个信息:快点离开吧。
但鸟没动。
不单没动,它还用相当理直气壮的态度,更深地把自己埋进了季燕池的手心,大有一副“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姿态。
“……”季燕池摇头。
她知道,是自己流露出来的善意束缚了它,让这只鸟以失去自由为代价,希望能够留在她身边。
但那样是不行的。
她轻声说:“飞吧,天空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伴随着她的话语,有轻微的风在她指掌之间蔓延开来,虽然温柔,却意外地不容抗拒。它托动着已经痊愈的鸟慢慢升起,向天空而去,纵使它再怎样不舍,乃至想要逃离,也做不到这种事,只能被一直推往天空的方向。
今天是一个很适合飞行的天气,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候。
走出树林的季燕池汇入人流,往嘴里塞了颗奶糖,奶糖的甜冲淡了嘴里的腥。把袋子珍惜地放好,她漫无目的地想道:不久之前,太宰治觉得是他束缚了她的自由,认为如果没有他的话,她会过得更好。
……可是在她看来,分明是自己束缚了太宰治的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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