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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献祭

献祭

她起身往外走,孙青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五所的院中跪着一群宫女,有的面如死灰,有的轻声抽泣,有三个被姑姑指着鼻子骂。

她出来的身影吸引住这群宫女的目光。

她们望向沅柔,眼里的情绪呈现纷杂难辨,皆毫无隐藏。有羡慕,有可怜,有颤颤巍巍的祈求,也有沉静如水的绝望。

沅柔径直走到训斥宫女的杨氏身旁,目光扫过眼前的宫女,“杨姑姑,这是怎么了。”

尽管每晚上夜,但她仍是乾清宫的御侍,是以杨氏不敢小觑她。

“姑娘难道不知道?为先帝殉葬的妃嫔名单已经拟了出来,这群奴婢有福气,被指派去伺候先帝。”

耳边传来细弱的抽泣声,杨氏横眉瞪了过去,怒喝道:“哭什么哭!这是皇家的恩赐,你要向皇上谢恩!”

冬日冷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枝头引得枝丫乱颤,五所的院子中笼罩着浓厚的凄厉,将风晕染得更加凉薄彻骨。

杨氏这句话回荡在空中,久久未歇。

杨氏以局外人的角度,毫无怜悯地面对这群身处局中命运悲惨的宫女,沅柔知道,这是杨氏对性命的漠视,亦是对皇权从头至尾的屈服和顺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1)。

在所有人眼里这是天道法则。

沅柔喉咙被皇权牢牢地扼住,目光怔然地望着跪在院中的宫女们。

她用力地掐住自己的手心。

疼痛在手心蔓延。

幸好,她是生死轮回中的漏网之鱼,得以重活一世。

沅柔手上的骨节发白到凌厉,指甲死死地抵在手心刺破血肉才肯罢休。在疼痛过后,燃起的是灭不掉的火苗,在胸腔愈燃愈烈。

“清月?”

孙青妙惊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为何会在这里!”

沅柔遽然转身。

循着孙青妙的目光看了过去,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找到清月的身影。

清月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是孙皇后的心腹,她怎么可能会在殉葬宫女的队伍中。

她倏然回首看向杨氏,冷冷发问,“为何清月会在这里?”

杨氏被她气势摄住,声音不由地低了几寸,“这是皇上的旨意,我怎么知晓。”

“她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

沅柔声音蓦地抬高。

杨氏瑟缩了脖颈,心中有几分不忿,忌讳着她御侍的身份没敢发作出来。

“坤宁宫娘娘……已经搬离了。”

“搬去何处!”

“我怎知。”

沅柔眸底发寒。

“我再问你一次,搬去何处。”

“……所有后宫嫔妃都已搬去梓沉宫,预备三日后随大行皇帝的棺椁入陵。”

“荒唐!”

沅柔往杨氏面前逼了一步,咬着牙齿发问,“我大晋何时有国母殉葬的规矩!”

杨氏面色一窘,没有回答沅柔的这句话。

“以往没有,如今却有了。”

清月的声音自宫女群中传出,她遥遥相望着沅柔,讥笑道:“不仅国母要殉葬,大娘娘和皇长子也要殉葬。宋御侍在乾清宫伺候,难道不知这件事吗!”

她的话里是怨怼之情,清楚分明。

清月定定地望着她,“宋御侍献上遗诏之日,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沅柔踉跄着往后晃了一下,身影摇摇晃晃,幸亏孙青妙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站稳后,从孙青妙的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随后看向杨氏,“我想向姑姑讨个恩典。”

“什么意思?”杨氏不明所以。

“在大行皇帝的丧仪前,不准伤任何一人的性命。”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等是奉了——”

“我即刻前往乾清宫请主子收回成命。”

沅柔言简意赅地打断杨氏要说的话,牢牢地盯着她,“要么今日我死在乾清宫,身后事我管不到,要么我领着主子的新旨意,届时嫔妃和宫女们但凡有一丁点损伤,我会统统算在你的身上。”

杨氏闻言脸色涨得通红,憋出气道:“姑娘这是威胁我?”

“姑姑视我为御侍,这就是上令,姑姑视我为奴婢,这就是劝诫。”

杨氏被这一句话怼得胸脯飞快地鼓动。

孙青妙睁大双眼呆滞地望着沅柔,这一瞬间,她看到的是以往的宋沅柔,以往的乾清宫御侍,行走御前,万般情绪藏于心中,不怒自威。是她一直敬畏佩服,一直想成为的人。

面对这样的沅柔,杨氏也有些犯怵,她的话锋软了下来,“三日,就三日。”

“多谢姑姑。”

各宫宫女被杨氏分室关押,清月被拖走之前看向沅柔,眼里的眸光极其复杂,张口哑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就被拖走。

沅柔转身就要走。

孙青妙抓住她的手腕,眉头蹙在一起,“沅柔,宫里的主子们最忌讳的就是奴婢不忠心,那位主子位处万人之上,怎可能容忍你心里还惦记着先帝旧人。自古恩义两难全,你何苦管这些事。”

“若我偏要恩义两全呢?”

“你明明都已经……”孙青妙觉得这话说得不好听,当即住了嘴,思忖着换了一种说法,“我现在真的弄不懂你,若说你对先帝忠,可当日献遗诏的是你,若说你不忠,你现在又要用你自己的命去为他们博一条出路!宋沅柔,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所有人都活着。”

“你让我不要与大娘娘、皇后娘娘往来,为何你现在自己又要扑上去救她们。”

沅柔深吸一口气,“你认为我救的只是后宫嫔妃和宫女们的性命吗。”

“什么意思?”

“三日后,她们会像猪狗一样,被赶入皇陵默默等死!今日我若不为她们求情,就会叫以后世世代代的女子都这么过,可是女子也是人,她们的命为何要他人予取予夺!”

“皇上他圣旨已下。”

“圣旨又如何,他有遗诏,却谁都不放过。”

孙青妙惊诧地望着她,因她这句话而细思极恐,“沅柔,你到底要做什么。”

“行我所行之路。”

“什么意思。”

“向这所谓的皇权,献祭伤心人的血。”

……

在去乾清宫之前,沅柔想先去趟梓沉宫。

对于孙太后,她有许多话想说。

这次,锦芳姑姑无法阻拦她见孙太后。

这里不复寿康宫奢华,先帝的丧仪让这里处处素裹,孙太后同吴皇后,还有后宫另外三位嫔妃如今都被幽禁在这里,默默等待着死期。

守在梓沉宫的太监并未阻拦她,可见顾珩料定她会来这里。

至于他为何愿意放行,沅柔想大抵是想从自己身上寻到苏鄞的踪迹。叶沧海至今未归,可见他仍未找到苏鄞的踪迹。

沅柔走进梓沉宫明间的时候,堂内三人齐刷刷冲她看了过来。

卢妃,蓉嫔,还有张美人。

率先发难的是卢妃,她算是景文帝最宠爱的妃子,容貌美丽,唱曲时宛若昆仑玉碎,为景文帝诞下一位公主,公主今年刚满两周岁。

卢妃出身不高,因歌喉承幸于景文帝,比起另外两位妃嫔,她的喜怒哀乐更加不用掩饰。

见到沅柔,张牙舞爪地冲了上来要将她撕成碎片。

下一刻,被守在门口的太监狠狠推坐在地上。

整个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再也不复往日优雅的模样。

蓉嫔和张美人连忙上前去扶她。

蓉嫔声音极轻,“……大胆奴婢,怎可对卢妃娘娘无礼。”

“娘娘?”

太监冷哼一声,“还拿自己当主子呢?醒醒,皇上临朝已经快一个月了。”

蓉嫔无法反驳,脸色黯了下去。

“你们去外面守着。”

沅柔看向身后的太监。

“可是……”

“梓沉宫出事我担着,主子那我自会分说。”

那两名太监互相看了一眼,作揖应是退了出去。

两名太监刚走,卢妃死死地盯着她,用一种近乎凶狠的眼神。

走到这一步,柔弱无骨的女人也会被皇权逼疯。

什么礼仪教养,尊贵体面,都会成为生命中燃烧殆尽的灰烬,风轻轻一扬,就会消失殆尽。

“宋沅柔!你这不要脸的娼妇!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死后也被万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卢妃骂得很难听。

自顾珩登基之后,纵然宫人对沅柔呈遗诏之事再鄙夷,也只是背后议论,从不曾有人如卢妃这般劈头盖脸地辱骂她。

这样毫无顾忌的辱骂,竟然沅柔有种剜肉般的快意。

沅柔望向卢妃。

女人的死亡是皇权更迭的最好表现,皇后与这三位妃嫔都有被皇权包裹时的荣耀和高贵,可当皇权败落,她们就会被残酷地踩入烂泥之中,成为皇权下最快被抛弃的性命,哪怕尊贵如皇后,此刻也要被逼献祭,就是皇权下的女人,美好又脆弱。

她深吸一口气,“娘娘说的是,奴婢合该万死,只是奴婢所行之事尚未完成,如今还不能死。”

卢妃稍怔,随后蔑道:“那又如何?”

“奴婢想求见大娘娘一面。”

卢妃染着直指沅柔,“贱婢!毒妇!大娘娘何等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沅柔抬头望向暖阁的方向,那儿有道帘子遮住她的目光,可是卢妃歇斯底里的声音帘子根本挡不住。是孙太后不想见她。

她快步走了过去,跪在隔扇门前,“奴婢宋沅柔,求见大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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