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坦诚
听到顾珩的声音。
沅柔的身影动了一下。
下一刻,她轻柔的声音传了进来。
“一刻钟已到,奴婢不敢忤逆皇上口谕。”
“进来。”
沅柔沉默一瞬,并未去掀细篾帘子。
她依旧伫立在外头,声音听上去有些缥缈,“关于那桩交易,奴婢想请皇上入诏狱内详谈,就不进去了。”
未闻屋中之人回答,沅柔静默而立,等待着顾珩的意思。
身后细微声响入耳,她侧身看了过去,骨节分明的手正撩开细篾帘子。顾珩信步而出,与她的眸光撞在一处。
她双眼红肿,眼眶还泛着血丝,显然将才痛哭过一场。她有些按捺不住咳意,侧头咳了好几声,脸颊被逼红,半晌才平静下来。
顾珩立于她面前,望着她的脸,眉头蹙了起来。
他从袖中取出贴身的锦帕,靠近沅柔脸颊。
她下意识避开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用力拽到面前,犹带体温的锦帕擦去她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迹。顾珩动作粗鲁,语气平淡,“叙完旧了?”
“是。”
沅柔轻轻颔首,想避开这带着亲昵的举动,却避无可避,脸上还被并不温柔的动作搓红一块。
“奴婢谢皇上恩典。”
擦完血迹,他松开她手腕,将锦帕掷给何安,随口道:“希望你口中的交易,对得起朕的这份恩典。”
沅柔低头道:“是,奴婢定不让皇上失望。还请皇上移步诏狱。”
为何非要在诏狱中说出这桩交易,顾珩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
他目光掠过她,眺望暗夜之空,嘴角有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静静注视过片刻,他才收回目光,低头望向沅柔。
“宋沅柔。”
沅柔依旧低着头,“奴婢在。”
“你这个人,这条命,以后只会属于朕。”
似警告又似撩拨。
沅柔望着自己脚尖,不知该作何反应。
北镇抚司的后堂中明明许多人,可顾珩却视叶沧海、何安等人如无物,“回宫后,你不必再去浣衣局,回乾清宫。”
沅柔没有去接这道旨意,只是谢了恩。
因为她不知道,当她摊开一切后,顾珩会如何对待自己。
顾珩双手负于身后,平声道:“带路吧。”
随后,他的余光向后瞥了一眼。
“不必跟着。”
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地往诏狱走去,何安和叶沧海斜目而视。
夜色笼罩,皇帝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纤瘦的沅柔完全遮住,如同在保全她,让她不必受夜间风霜侵蚀。
许是月色太淡,又或是沅柔心不在焉,她脚踩进坑洼里,整个人矮了一瞬,差点摔倒。
幸亏皇帝手快扶住了她。
众人明眼瞧着两人动静,皇帝脸色不善地停下步伐,应是在训斥她。
她低着头不发一语,然而皇帝并未松开她手腕,依旧握着,走到前面,牵着她往前走。
准确来说,是拎着。
沅柔如同小鸡崽似的,努力跟上皇帝的步伐。
“哎呀,瞧瞧瞧瞧……”
何安抚着手中拂尘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同身旁的叶沧海攀谈起来,眼底皆是笑意,“奴婢瞧着,怕是用不了多久,咱主子的后宫就会有一位娘娘了,可真是大娘娘在天之灵庇佑啊,主子以后终于不是孤身一人了。叶大人,你觉得奴婢说得可对?”
何安嘴里的大娘娘是顾珩生母静妃。
顾珩继位后,已追封她为慈顺太后,迁入太祖皇帝陵寝。
“公公说的是。”
今夜是厚夜,叶沧海声音中糅杂着和夜一样的厚重。
他收回目光,收回所有的妄念。
刘畅笑眯眯地跟了一句,“这可真是月老开眼了,总算给咱主子降下红鸾运了。否则可真不知主子何时才能铁树开花。”
“猴崽子,浑说什么呢?”
何安手持拂尘扫了下他的面门,“连主子都敢编排了,仔细你的皮。”
张青山笑道:“师父,您可得好好治治他这嘴碎的毛病,没的哪日闯了祸事,败坏了您老人家的名声。”
刘畅不满道:“我什么时候闯祸了。”
……
幽暗的刑房中刮过一阵风,吹得火苗跳跃,焰火明灭不定。
下一刻,风吹过沅柔的袖子,凉意侵入皮肉。
“皇上。”
沅柔抬起头,顾珩正背对着她而立,身上披着玄色大氅,如梦似幻间,好似又回到了前世,他于九霄之上俯视她,眼底尽是杀伐决断的冷意。
沅柔很好奇他此刻的表情,却没有去看,只是轻笑出声,侧头环视刑房。
“这间刑房,您瞧着眼熟吗?”
“诏狱的刑房皆是如此。”顾珩眉心微动,依旧背对着她。
“有何眼熟不眼熟?宋沅柔,你引朕来此处,就为同朕讲这些?”
这是前世顾珩与她见面的刑房。
也是她殒命之地。
沅柔低头,取出装订成书的册子,走到顾珩面前,抬起递给他。
他接过书册,又看向递册子的沅柔。
“这是什么?”
她看向册子,轻声道:“皇上打开看看,就知道是什么。”
借着昏暗的灯光,顾珩一页一页地阅览册子。
越看他脸上的表情越发冷沉,手指狠捏住书册装订处,骨节用力至发白,仿佛要将册子捏碎。
将将阅览十数页,他已不想再看下去,用力合上书册捏在手中,盛怒之下反而溢出一丝冷然笑意,“朕竟不知,你何时有了推演命数的本事,算得出大晋的三年未来。”
“这不是大晋的三年未来,是您的三年未来,您看不出来吗?”
沅柔向顾珩走近一步,眼底华光四散,要将顾珩灼伤,“这间刑房,您眼前的奴婢,包括书册上的内容,您当真不觉得眼熟吗?前世,是谁屠杀三万靖难遗孤,是谁刑讯所有伺候先帝的宫人,是谁罔顾朝政三年,最后死在藩王剑下。”
对于这件事,她原本只是怀疑。
直到将才她听到顾珩和叶沧海的谈话。
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年。
多熟悉的三年。
她抬手放至他胸膛处,感受到他跳动的心脏。
“奴婢若没有记错,前世那柄长剑,就是从这直穿您的心脏,来人手起刀落无半丝犹豫,一击毙命。奴婢真真是痛快,从未如此痛快过!”
“看样子,你恨毒了朕。”
顾珩笑了一声,倒也没有再演下去,“巴不得朕死,是吗!”
“我何止巴不得你死。”
沅柔蔑然望他,语气轻盈,夹杂前世所有的恨意,“前世,我每一日都在诅咒你,诅咒你死后永堕阎罗,受业火焚身之苦,转世投生也只能为猪狗禽畜,任人宰杀。即便如此,也无法慰藉前世枉死的性命,无法慰藉我在诏狱受过的刑罚。”
这句话沅柔是有资格说出来的,然而顾珩觉得自己被她歇斯底里的气势和破釜沉舟的态度给震住了,心中莫名刺痛。
她收回手,嗤笑道:“我本以为,重生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她望向顾珩,用怨恨的目光紧盯他的双眸,“可老天无眼啊,竟让你这样的昏庸暴君也重生了,真是可笑。”
他确切地感受到,这一次,宋沅柔已无任何顾忌。
她将所有的事都摆于他的面前。
景文四年冬,诸君地府逢。
这是前世靖难之殇后,命大的士子们对顾珩暴行的鞭挞。
短短十个字,简单细致地概括了当时应天府的惨状,人间无望,诸君只能地府相逢。
顾珩不愿去想往事,只冷然道:“那是因为朕受命于天,而天命都畏惧朕。”
两人以坦诚到如此地步,他心中有畅快,也有不知为何而来的酸涩,“你火烧奉天殿,伪造遗诏,朕以为你是聪明人。可事实证明,你不过是个蠢货,如今为了一个贱婢,将底牌都亮了出来。”
他捏紧书册挥到她面前,冷笑道:“你知晓这些事又能如何?你一个奴婢能耐朕何。以后,这乾清宫就是你的坟墓,朕为皇帝,你此生到死都是朕的奴婢,朕若身死,你与朕同赴黄泉。”
“我屡次大不敬,皇上为何不杀我?”
在袖中沅柔握着自己的手,抬头凝视着顾珩的眼睛,“我猜想,因为我对皇上还有用。我曾在叶大人面前失仪,又在您面前问过和前世一样的问题,所以重生这件事,你定然比我更早知道。”
“那又如何?”
“知道却没杀我。我一直以为是因那封信,可信件丢失,你依旧没有杀我,那就定有其他原因……”
顾珩没有说话。
“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前世造反的藩王是谁,对吧?”
沅柔一语即戳顾珩的命脉,笑着道:“否则怎会毫无应对之策,还恢复所有藩王爵位,奴婢才疏学浅,却知欲擒故纵这四个字。”
她在昏暗的灯焰下笑靥如花。
“其实,您大可以来问奴婢,奴婢知晓此人是谁。”
她转身背对顾珩。
“以苏鄞一命,换前世弑君之人的名讳,您觉得这桩交易如何?”
“宋沅柔,你好气魄。”
顾珩冷喝出声,“不过朕生平最恨受人掣肘,即便你不告诉朕,朕也能找到此人,所以这桩交易成不了。”
沅柔倏地转身,冷冷望向他,“皇上非杀苏鄞不可吗?”
其实一个奴婢的生死,顾珩从未放在心中。
可他见不得,见不得宋沅柔为一个奴婢如此忤逆自己。
“没错!”
她捏紧拳头,牙关紧咬却说不出话。
他抢先一步走到沅柔的面前,微倾身子靠近她,瞳仁又黑又亮,薄唇轻抿,“恨毒了朕是吧。这才哪儿到哪儿,今晚,你来乾清宫当值。”
顾珩笑了笑,站直身体,眼底浸着夜的黑。
“朕要你以后,日日跪朕,瞧着朕,伺候朕。你若够胆量……”
他握住沅柔的手,贴近胸膛之处,感受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一寸寸靠近她的耳畔,温软的唇几乎要贴到她耳上,龙涎香扑面而来。
“就杀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