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黑得像墨染一般,雷声由远及近的滚动,仿佛巨大的车轮碾过冰层。风雷过后又是一片寂静,冯师爷在四下无人的街巷中快步疾行,偶尔电划长空,映的天地间乍然一亮,转瞬又恢复了黑暗。
黑黢黢的城门终于近在眼前,冯师爷摸了摸袖中的手令,深深吐了口气,晚上开城怎么看都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他还是有些急不可待,只有开城把人放进来了他才能安心。
今天他上城楼看过了,现在已经聚集了六七百人,动手虽然还有点勉强,但是控制衙门肯定够用了!他临时调整了些策略,直接带人进衙把杨星和王铄控制住,郡守在手如果下面不从,就只能硬来了!
想到这里他脚步更加快了,想到即将到来的大事,更是内心难以平复的躁动,越是成功在即,他越是感到心神不宁。
正走着,忽见前头有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冯师爷走上前去,只见郝老六正在值夜,对方一见来人立刻堆上笑脸:“哟,冯师爷,这么晚了还来查岗?”
细密的雨丝从天而降,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时紧时慢的沙沙声。
冯师爷掏出手令递了过去:“郡守亲令,开城。”
郝老六眉头一皱,把叫手下把灯笼递过来随即翻来覆去的看了看,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着急忙慌的现在开什么城门?
冯师爷见对方不动,心更是绷得紧紧的,强自镇定的板着脸:“怎么了?还不去开门?”
“现在?”郝老六张着眼又看了看手令:“冯爷,这上面日期写的是明天啊。”
冯师爷直觉热血直冲脑门,一把抢过手令在灯下一照,只见落款日期处写的竟是个“二十三日”,一刹时心里闪过了动手杀人强开城门的念头,他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今天几号?”
“二十二啊,”郝老六刚说完,只听一阵风吹来将远处某处的门窗哐的一关,冯师爷竟然嘶的一抽凉气,脸色已经变得黄白不定,心里知道仵作在时间上做了手脚。
冯师爷紧紧捏着剑柄,格格冷笑了两声,对方怕自己反悔然后杀人灭口,竟然玩了这么一出,想必此时已经躲起来了!他还是不放心,甩了一句:“我再去问问。”说完便快步回身郡衙方向走去。
“空——空空”击柝声在巷角响起,显得神秘而又深远,细细密密的雨丝不紧不慢,和着晚风蒙的脸上一片冰凉。
冯师爷见周围没人立刻迈开大步往衙门狂奔,衙门口的红灯在雨中微微晃荡着,他略略缓了口气,刚要走突然听见门响,下意识的朝角落了闪身一躲,只见一个人影从衙门口钻了出来。
他眯着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赵公干,只听对方好像跟谁说着话:“杨大人放心,小的这就去办。”冯师爷内心一提,杨星?
杨星的存在让冯师爷一下打消了进衙找钱日生的念头,他抬头看着月色,此时亥时初刻,一个时辰过后就是二十三日了!他一咬牙又往城门口跑去,说什么都不能回头了,今夜就守在城门口等着!
天地云重,浓厚的黑云将毛月亮遮挡的严严实实,一丝光都不透,偶的一道青光划过,转而又漆黑一片。丝丝细雨下的悠悠荡荡,让人打伞嫌麻烦,不打伞又难受。
郝老六缩在城门洞里,瞅着天幕发呆,这时候只听远处好像有脚步声传来,他捅了捅身边打盹的几个弟兄,都打着灯笼往远处照。只见冯师爷又走了回来,郝老六默默嘀咕了一句:“今晚真是邪了门了。”
一阵歪风吹入门洞,雨丝钻入脖颈,激的他肩膀一耸,只得笑着迎了上去:“冯爷,你这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挑灯上前,只见灯影下冯师爷脸色铁青,双眼泛着蛇信似的光,望着门洞附近七八个兵卫语气冷森森的:“子时一过就是二十三日了吧。”
郝老六一愣,随即有些错愕的点了点头:“对,对。”
冯师爷盯着门洞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放弃了强杀开门的念头,毕竟外面还有一道瓮城,里面一旦杀起来就闹大了,他站住身子说道:“好,到时候就立刻开城。”
郝老六被他的神情语气弄得有些心神不安,总觉得那里不对劲似的,便多问了一句:“冯爷,这开城门还有这么着急的?再说外头商贩这么多,一个个查起来……”他说到这里碍于开口,下面那句“兄弟们还睡不睡了”硬是咽了下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啊——”郝老六蒙了一会说道:“还有个大半个时辰就过子时了,要不——您先回?我们过了子时就开门?”
“好,我就在这里等着。”冯师爷在一隐一闪的电光中,表情如同石刻一般凝重。
“咹?”
郝老六愈发觉得今天的冯师爷有点鬼不像鬼贼不像贼的,心里已经起了疑心,推拖道:“要不我跟赵公干知会一声?”
这时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冯师爷猛地一扣,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可对方还是死死的抓着,郝老六神色复杂的看着对方,只听冯师爷低声说道:“三更半夜的就不用知会了,你就在这里陪我。”
冯师爷见对方神色不定眼神一闪,悄声说道:“里头的店家都使了银子,等着开关放人紧着做生意呢。到时候随便张张,放人进来就行了。”说完竟然塞了一小锭银子到郝老六手里。
“哟!这可使不得!”郝老六心里又喜又惊,手捏的紧紧的却还是往外推:“哪能要您的……”
“弟兄们也不容易,总要得点彩头的,别声张就行。”说完便慢慢松开了手,这时而钟馗时而观音的面孔,整的郝老六和几个手下五迷三道,此时天空陡然一个明闪,紧接着便是一声炸雷响起,眼前的冯师爷似笑非笑的望着郝老六:“走,咱们进门洞里边聊边等。”
沉雷滚滚,雨却还是不紧不慢的飘着,灯笼下细细密密,落在路面屋檐一阵沙沙作响。
钱日生已经在衙门里藏了许久了,郡衙闷罐似的憋得他浑身难受,仿佛置身于永无尽头的窄巷,不能再等了!
冯师爷前脚走后,钱日生立刻换上了短褂衣服,特地穿了一双快靴,然后将官服在外头一套,刻意忍耐着等了许久才打开厅门,门外的守卫似乎撤了一些,让他稍稍定了定心,于是特地吩咐兵卫不用跟着,便只身出了门。
他小心翼翼的沿着穿过回廊,转身迈进了一条生僻小路,一步一垫的躲避着灯火矮身躲在了后厨附近。
凉雨飒飒而落,激的他一个哆嗦,这时只听杨星正一边说话一边走来:“你就是从这条路赶过来的?”
衙役声音十分尊敬:“对,当时听到呼救,赵公干就带人过来了!”
“哦——”杨星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随即就听见脚步声沿着侧门逐渐远去。
钱日生屏息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别的动静,便继续摸着墙边往前走去,敛房就在眼前,他生怕惊动什么似的绕开,从茅厕边上直奔库房旁的一条小路。
一道亮闪划空而过,随即咔的一声天雷裂响,疾风裹着柳枝,鞭子似的抽了一下他的肩膀,惊得他啊的一声低喘,汗毛直乍,险些跳起来!他慌忙捂住嘴,借着一隐一闪的雷光往吏舍旁的角门走去。
他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那个雨夜,瘦狗惊慌失措的模样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他蜷缩在墙角旁的树影中,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树影阴翳间,角门就在前方不远。
他再次确认四下,子夜时分连守备的兵卫都没有,他捋了捋雨水淋湿的胡须,整顿衣衫便迈步走了过去。此时的小路幽静异常,他在风摇电闪间脚步越加坚定,出城!
这时只听黑暗中一声干哑的声音叫道:“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来啊!”
青光一闪电照长空,八哥的声音吓得钱日生大脑嗡的一声,登时觉得天旋地转,不远处的灯笼已在眼前泛起了重影。
“你怎么才回来!”
钱日生仿佛撞了鬼似的,浑身热血倒涌,好容易才站住身子,八哥正在鸟笼内歪着脑袋盯着自己瞧,仿佛在看着眼前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翠儿……”钱日生喃喃的念叨了一声。
王铄的身影慢悠悠的出现到鸟笼下,伸手逗弄着说道:“呀!这鸟还会新话呐!来,再叫一个!”
“平安是福,平安是福!”
钱日生呆愣愣的立在原地,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是真,在明灭不定的电闪间浑身僵直,只听身后一声叹息:“钱仵作,到此为止吧。”杨星慢慢的踱到他的身边,声音不平不淡的说道:“我仔细把尸体都查验了一遍,包括贺谨的尸体。”
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将解构繁杂的锁一触即开,应声而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杨星和王铄交换了一下眼色:“咱们进屋聊。”
刚要迈步,钱日生却陡然停住,诈尸似的看着两人说道:“冯师爷……冯师爷要我写了手令,”两人闻言一愣,只听钱日生颤颤着蹦了一句:“他要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