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扶风伤势在身不便出席会晤,所有的流程由蒋淮、何遥主持。三天后两国会盟如期进行,两国使臣按照议程设坛具礼梁,随后由梁愍王特派礼部官员手持节杖率众焚香告天。
梁愍王特派的官员是个头发皓白的老者,昂首持节一步一迈的在两国大臣中庄重前行,焚香颂祷过后,便展开诏书宣读。
梁王的诏书混在风中含糊不清,台下的听众安静了没多久便开始窃窃私语,抓紧最后的时间各自商讨着通商会盟的细则问题。
梁朝历任二十多位国君,当今的粱愍王反而是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年仅六岁便于兵变中柩前即位,又在权臣的夹缝中风雨飘摇,亲眼看着诸王拥兵自重进而转为裂土分疆,仿佛一个孤独的旁观者,只能坐在幽深的皇宫里缅怀先祖。
他亲手册封了二十九位诸侯,又在六十余年间四次迁都,随着列国疆域的演变从一个诸侯手中转到另一位诸侯手中,只能将一座孤零零的小邑改名“梁京”来作为都城,然后根据别人的需求下达梁室上令。
随着一声沙哑悠长的:“礼成——”,鼓乐齐鸣,昌雍两国使臣上前行礼、钤印、高举示众,于是这起会盟在梁朝、西昌、大雍的书吏手中,分别以三个不同的年份:梁愍王六十七年、西昌惠王二十二年以及雍武烈王五十四年进行记载。
受邀参礼的其他各国使臣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聚集在远处缓缓移动的扶风车驾,随后将这件事通过各自的渠道第一时间传递回国。
……
天交五鼓,天已经朦朦发亮,大雍王宫礼的内侍们挨次吹熄了灯笼,一乘轿子在仆从跟随下沿着青石板路悠悠而来,王宫外的官员们见到轿子都躬身行礼:“参见公冶王殿下。”
轿子应声停下,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公子迈步出来,面容白皙留了一抹整齐的八字髯须,显得有些老成。作为大雍的三王子,每天从早到晚都浑身绷着劲,不敢有丝毫松懈。
上个月奉令前往廖州督办盐务,突然京城传信告知雍王不能见事已经七八天没有上朝,他顾不得差事火急火燎的就要进京问安,生怕走在半道就出了大事。
自古王位兄终弟继,父死子续,二王子幼年夭折,太子归天之后,他的位置瞬间敏感起来。尽管丞相府与太医馆联合发出公文邸报,再三强调“雍王微恙”、“颐养节劳”,不得“纷传谣言”,但是明眼人都很清楚,这位在位五十余年的雄主身子已经大不如前。
他听从幕僚建议小心谨慎,对地方大员都从不结交示好,哪怕自己的心腹官员也不会轻易私下见面;所有公务都在府衙办理,一张纸都不带回王府;连家中的老婆孩子最近都不准出府走动……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被剑南王抓住他“勾结外臣”、“植党示恩”的把柄,差事更是办的丝毫不敢走样,。
今天与以往有些不同,公冶王在细雨蒙蒙中走向宫墙深处,听说昨天雍王连夜召见了几位重臣,所说所议捂的极严没有丝毫风声,他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回去之后要和几个心腹好好商讨一下。
他思绪杂芜的往寝宫方向走去,迎面看见一个人从拐角处走来,正是他颇为倚重的眼线——内侍管带杨望。
他不露声色的慢慢前行,走到一处院墙外停下脚步,杨望随后跟了过来,看见四下无人,剑南王赶紧问道:“父王最近身体如何?”
杨望摇了摇头,又四下看看说道:“太子走后,主子就睡不踏实,最近盗汗失禁,走路手颤头摇……”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
公冶王不由得吞咽了一下,紧张的面色潮红赶紧问道:“夜里谁进宫了?”
“太尉韩令虎、丞相王鼐、密参院的夏枯藤,还有个姓裴的之前没怎么见过,闭门商谈,再没招别人。”
杨望将“别人”两个字略略加重,公冶王眉头蹙着,姓裴的?他翻着眼睛想了又想,脑中没有一个对得上号的,是什么人?
军、政、情三方首脑夤夜密议,内容连杨望都不得而知,难道是托付后事?这时几个文官抱着文书正沿着廊下走过来,杨望后退了一步,声音抬高说道:“雍王传令,今日不必请安,所有公文提交中书阁办理。”
他表情庄重的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轿子刚回府邸管家便来禀报:“陆伯言、贺远山两位大人都在东花厅候着,说是有要事。”
公冶怔了一下,一甩手径直往府里走去。转过前院,沿着抄手游廊便看见一个中年书生轻摇扇子正和一个宽袍缓带的人正在喝茶聊天。
两人见到公冶王都起身行礼,公冶王扭头对管家吩咐道:“我和大人们聊事情,你在外头把门,其余人不准进来。”
下人们鱼贯出院之后,公冶王揉着眉心坐下:“我在外头一个多月真是魂不守舍啊,大哥在的时候每每差事办不好被父王训斥,我还偷偷笑他,现在才知道办事之难啊。”
陆伯言身材微胖,长得慈眉善目,说话也是慢悠悠的:“不露其长恐见其弃,过露其长,恐见其疑。现在僵臣们都不敢轻易表态,都在观望,所以三爷此时更要认真办差,娄山国那边只能作为非常之备。”
公冶王睨着眼睛看着两位幕僚,陆伯言是监察院的御史大夫,是他的文班底;贺远山是大雍都城的都长史,这个掌管九门的机要人物,自然便成了武班底。
贺远山身材魁梧,长得棱角分明,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带兵之人特有的气势:“三爷,你放宽心,比才智比品性您都是高高的,兄终弟及,顺理成章的事情嘛。”
他说着这里腮帮子紧,眼神顿时黯淡了下去。
公冶王看着对方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贺远山是贺家老大,按理确实是该继承家主之位的,只是没想到当年贺阁老却指定了贺谨,兄弟俩从此闹了隔阂。再加上太子查办户部亏空时把他也牵连了出来,贺谨亲命将其罢黜官职,从此更是怀恨在心。
公冶王收回目光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长吁了口气:“老六……老六也不是俗手啊。”
“三爷既然把九门防务交给我,他们就肯定翻不了天,不过……”寒暄的话题在贺远山嘴里迅速转到了正题:“老陆和我说了个事,有个叫裴元华的人进宫了,我猜密参院可能要变天,这个人倒是要留意一番。”
公冶王眉头一颤,下意识的想到宫里的杨望说起的那个神秘人物,立刻追问此人的来历。
贺远山坐直了身子,有意要卖弄一下:“这个裴元华不简单呐,王丞相的二儿子前日子跟我提过两句,据说早年孤身卧底昌平,官至大夫,此人利用昌平国内二王纷争,兵不血刃就将昌平一分为二,大雍这才得以收复岭南失地……”
“哦,原来是他!”公冶王突然想起早些年雍王曾因为昌平国灭的事情特地和几个王子设宴庆祝,难怪当时要举杯遥敬,原来是这个人的手笔!
“还不止呢,”贺远山睨了眼陆伯言,见对方只是伫立静听并没有争抢的意思,于是便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当年北齐和大雍在铜狮岭至紫云关一带连年拉锯,前线六城狼烟四起,光永州一城半年之内九次易主。战事胶着之际,也是此人说服蓟、燕两国联手进军北齐西南重镇,大雍也因为这份情报抽调南线主力驰援,这才稳住了局势。”
公冶王听的目眩神驰,对那个素未谋面的裴元华展开了无限遐想,贺远山这时补了一句:“现在已经有传言说夏枯藤该归乡养老了,密参院可能要换人。”
“换人……”
“夏枯藤老啦——”贺远山身子倾了倾:“自从贺谨一死,紧接着就出了刺驾的大案,再加上扶风在西昌被人追杀,这几此失利让雍王对夏枯藤失望透顶。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再加上工部那头也出了岔子,前不久水工都统被人发现竟然是个昌平间谍,在我大雍潜伏了七年!这个时候冒了个裴元华出来,还能和几个首辅重臣一同觐见,显然是在预备什么。”
公冶王眉梢耸起,最近他一门心思都在盐务差事和雍王病情上,没想到朝廷中已经暗起波澜,密参院如果换人,这个人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他手指蹭着八字胡喃喃道:“夏枯藤自雍王起兵之时便已追随,传言……”
“传言最要人命,”陆伯言这时站起身,看着门外簌簌而下的雨雾愈发显深沉:“要不是雍王放风,谁敢传密参院的闲话?夏枯藤这几次进宫都挨了碰,传言都在说他的‘过’,这边开始传裴元华的‘功’,三爷您想,一个踩一个捧,这是什么征兆?”
公冶王心里对传言已经信了八九成,手指不安的搓动着,没想到短短十来天,京里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动静,听说扶风已奉旨回京,所有的事情不会平白无故的突然集中在一起,他本能的察觉道有事发生。
窗外细雨如棉,整个花厅安静的出奇,这时管家走到门外,送来一本薄册:“这是杨星刚送来的消息,请殿下过目。”随后趋步进屋,将册子放在桌上,又将几盏灯烛火点亮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公冶王经手展开就着光一看,眉头皱了皱便放一旁:“嗯?”后面就不吱声了。
二人见公冶王如此关注,都凑过来瞧,公冶王将信纸递给贺远山,疑问道:“这个贺三川怎么还在外边?还去了佳梦关仵作家里?”
贺远山尴尬的揉了揉鼻子,解释道:“他是逃犯,但是夏枯藤给他打遮掩,刑部一直没法拿他。”
公冶王眉头一蹙:“夏枯藤未免管过头了吧。”
陆伯言捧着密信,骨节嶙峋的手指点着文字说道:“事情不简单呐。”
贺远山瞥了陆伯言一眼,对这个“刚上船”的人素来就瞧不上,心里哼了一声:“假诸葛。”
陆伯言身形在灯影来来回晃荡,语气幽幽:“看后面写的,据言‘世子携随从若干回京’。”他看着眉头紧皱的公冶王:“这‘随从若干’可是关键,扶风一行人现在可杂的很,里面有佳梦关的两个人证,还有一个情报黑市的神秘商人,听说这个人已经成了扶风的门客了。”
公冶王脸上的筋肉迅速抽搐了两下:“人证?”
佳梦关是他经营多年的地盘,走私敛财不说,母国娄山与他所有的私下交流都在佳梦关秘密进行,一旦京中有变,贺远山封锁九门,娄山国重兵压境引为外援,立刻就能控制大雍!
可所有的安排随着贺谨赴任佳梦关而打乱,贺远山几次和自己的哥哥暗示央求,都被其冷拒,贺谨甚至还拿出贺家家主的身份告诫贺远山不要玩火,不要趟夺嫡的浑水,甚至明说让其自首陈明走私敛财的事情。
这样的僵持在贺谨临出发前终于闹翻了。
“事情办成了,你就是贺家家主。”公冶王低着眼睑回想着自己对贺远山的许诺,不由得觉得有些口渴,想喝茶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事情到此为止便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陪同贺谨上任的是吏部的一个曹掾沈航,贺远山亲自交代路上要办的利利索索。可沈航回来却见鬼似的说路上遇到了埋伏,另一波人将贺谨劫持!
随后便惊闻佳梦关出现敌情、贺谨出逃的消息。好在杨星派人传来密信终于陈明佳梦关案由,公冶王又惊又怕,暗中开始摸排线索,却始终不得要领,甚至发现连六爷也在暗中打探,两边默契的通过中间人通气,发现均都一无所知。
公冶王沉浸在回忆中,连陆伯言说的什么都没听清,一声炸雷将他一惊:“啊,你说什么?”
“我说——都说扶风是个成天喝酒听曲的破落户,浪荡猥琐胸无大志。和侍女有染,事后有了孩子连姓都不给,你说这样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公冶王和贺远山均无声的摇了摇头。
陆伯言的身形在灯影下恍恍惚惚,自己反驳了自己:“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手底下竟然藏着这么一套班底,这份隐忍令人可怖。”
公冶王如坐针毡,原本好好的状况突然就来了急转,他偏着头注视着门外的雨势,思虑着说道:“沈航已经“病死”,就算翻案也牵连不到我身上。”
“话不是这么一说,”沉雷拖着长长的尾音,四方天井中雨势如烟如雾,陆伯言在电闪中时明时暗:“这就像弈棋,国手布局不着眼与一子得失,而是步步紧逼。那两个人证一个是佳梦关的仵作,另一个据说是密参院的谍探,扶风此时正是踩着别人往上攀的时候,他若是聪明一定会带着他们亲见雍王禀明案情。”
屋内的人都顺着陆伯言的话语开始陷入沉思。
“贺谨就要翻案重查,一翻案沈航死因就必然引人怀疑,那杨星必然要被问责,”陆伯言步步推敲,语气这时候变得语重心长:“三爷,杨星是您的人,您到时候肯定是要避嫌的,那案子谁来审?夏枯藤?裴元华?还是——六爷?”
这番剔骨剥肉的分袭,说的座中人毛骨悚然,他面向贺远山:“你要是贺三川,得知亲叔叔想害他父亲,你怎么想?”
“恨!”贺远山瞳仁一黯,暗抽了口凉气,双拳捏的骨节发白。
陆伯言又看向公冶王:“您要是扶风,手里握着的人能够绊倒一个树大根深的王爷,并且取而代之,您又会怎么做?”
公冶王呼吸一滞,冷淡的吐了个字:“争!”
“高手过招,一剑封喉,”陆伯言双目泛着摄人的寒光:“此案铁定震惊朝野,到时候六爷指挥大臣群起而攻之,这个跟头栽下去可就完了!”
几句话说的条理分明,公冶王与贺远山目光直愣愣的看着他,一霎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依你看,眼下这步棋该怎么走?”
“那两个人证跟着扶风太危险,今时不比往日……”陆伯言嚅嗫了一下,再说下去有点难以开口,想了想,转了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