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夺回

沐子衿紧紧盯着石门。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感觉度日如年，像是已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天。

她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更没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但她看到萧岑征鲜血喷出的刹那还是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混沌状态。无力感侵蚀她的骨髓，让她无法思考、不能动弹，上一次她变成这样是因为目睹雷大哥被弹指神魔杀死，再上一次，则是因为眼睁睁看着阿九被大火吞噬。

每往前走一步，她就会看到更多人牺牲。虽然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避免这种事再度发生，但她唯独不能停下脚步。屠刀不停，她不能退。

石门再次发出响动，距离萧岑征走进去已过了一个时辰。随着石门缓缓打开，萧岑征出现在了门口。他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情绪却似乎好了一些。他扬了扬左手中一个小小的金色圆筒，“找到了。”

“萧先生，你太乱来了。”李思摩一边说着一边扶住了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得到这件东西？”沐子衿迎了上前去。

萧岑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咱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说罢，他径直朝洞外的方向走去。

“那你的手还要不要了？”沐子衿朝他的背影喊道。

“都已经是身外之物了，还要它做什么。”这一次，萧岑征的语气不再显得惶惶不安，而是恢复了平时的洒脱。沐子衿微微一笑，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走出山洞时天色已暗。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夏夜蝉鸣不绝于耳。趁着这么好的天气，沐子衿想着回到紫金堂之后一定要在露台上好好喝上几壶，听萧岑征讲他的故事。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沐子衿闻声看去，只见萧岑征空举着左手，刚刚还在他手中的圆筒已经不见了。

沐子衿向上望去，一个像灵猫一样敏捷的人影轻轻几下就跃上一棵开着蓝花的楹树之顶，把一样东西交给树顶上站着的一个人。那个人的衣摆被风吹起，飘然若仙的姿态不禁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杨柒潇？”

他像一片树叶一样轻轻落在地上，“嗯，好久不见。”

虽然他的脸隐藏在黑暗里，但她知道他的嘴角一定在微微上扬。沐子衿一边朝他走去一边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为何而来，你不是很清楚吗？”

“不清楚。”沐子衿决定装傻装到底，“我只知道你刚刚拿了我朋友的东西。那是他用一只手换来的，不能轻易送人。”

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沐子衿眼前站着一个一身绿衣的短发少女，她的脸虽然十分娇俏，眼神却凶狠异常，仿佛想用目光把她杀死。

沐子衿对她笑了笑，脚下突然发动莲花步。少女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她绕了过去。奸计得逞的她脚下再一发力，瞬间到了杨柒潇身旁。

“能还给我吗？”沐子衿伸出一只手。

杨柒潇看了绿衣少女一眼，少女便不再上前。他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可以，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不知道是不是沐子衿的错觉，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心跳声。

“选我。”他的眼中闪过北极星般的寒光，“在我和他之间，选我。”

“他是谁？”

“你可以把他想成胡悠，或者，林煜。”

她退后一步，像第二次见他时那样打量起这个危险的陌生人。胡悠就是林煜，

自从上次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沐子衿已经知道，但杨柒潇为什么也清楚这件事？他是先意识到她是谁的，还是先知道胡悠的身份的？沐子衿皱起眉头，却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你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第一次见你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说完，他竟低头一笑。

“你笑什么？”

“这是你最关心的问题？”

沐子衿忍不住也笑了，“先把东西给我。”说着，她伸手去拿那个圆筒。

杨柒潇的笑在脸上慢慢冻结，“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不光不会给你这样东西，而且，”他的语气变得低沉而生硬，“我还会杀了你。”

不知为何，沐子衿并未感到惊讶。她还记得自己曾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亲手杀死杨柒潇，既然如此，他想要亲手杀了她这件事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以手为剑，刹那间指向他的喉咙。她用的剑招乃是此前她同玉狐刀仙对决时悟出的“情”，因为这一剑发动时没有杀意，所以就算是顶尖高手也难以察觉。

以她现在的位置，她随时可以杀死杨柒潇，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挂着一抹微笑。沐子衿刚要开口，却听到远处传来那个少女的声音：“你要是敢动手，我现在就让这个孩子化做一团脓血。”

阴云遮住了明月，山林中不知何时升起了浓雾。沐子衿听得见她的声音，却看不到李思摩和萧岑征人在何处。但她知道以刚刚那个少女的武功，要想杀他们二人轻而易举。

沐子衿放下了手，两手互相拍了拍，笑着对杨柒潇说，“那东西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她转过身去，正要离开，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

“再听我说几句。”这一次他的声音既不像在开玩笑，也不像在威胁，而是在恳求。

沐子衿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

“我想要的，只是本应属于我的东西。”他松开了她的手，慢慢说道，“你觉得尧应该把自己的皇位传给舜，还是他的儿子丹朱？”

她想起了杨柒潇那柄鲜红如血的丹朱剑，以及镶嵌在乘月门地面上象征丹朱的朱雀鸟。

“我十岁以前并不住在武当山上，也不是什么小道士。我以前住在皇宫里，身份是禹文帝的嫡长子，也就是大禹的皇太子。”

沐子衿猛然转身。他，她眼前的杨柒潇，长得跟林煜确有几分相像，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不可能是林煜。她问道：“那如今的大禹皇帝以前又在何处？”

“当时的他在金州一个叫做云台寺的地方，名字是‘菩萨’。”

沐子衿没想到自己会在距离金州千里之外的地方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脑中轰然巨响，关于菩萨的记忆仿佛雪崩一般倾泻而下。

他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一度以为，在这世界上只有他能真正了解她的喜怒哀乐。然而，他的存在却那么短暂，像是一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梦。虽然她拼了命地想要留住关于他的记忆，无奈他单薄的身影却只印在她一个人的脑海之中。

她的双眼抑制不住地涌出泪水。原来在她人生中最寂寞的三年里，陪在她身边的就是那个她一直偷偷缅怀的小和尚。只是她当时不知道，她最想安抚的孤独，就在她身边。

“你认识他？”杨柒潇问道。

“你说得对，林煜就是小和尚。多谢提醒。”说罢，沐子衿扭头就走。

“你不在乎他是否应该是天子吗？”

不，她不在乎。宝物、权势、皇位，沐子衿统统不在乎，她现在只想快点见到他。

“帝辛再世，”杨柒潇在她身后说道，“是一百年前一位大罗金仙给他的谶言。如果你选他，你将成为惑君乱国、遗臭万年的妖妃妲己，就算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原来世人是这么说他的。”她停下脚步，“纣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如果悠悠众口一定要找一个人来骂一骂，”沐子衿露出了笑容，“那就找我吧。”

说罢，她正要离去，忽然感觉一股强烈的杀意朝她逼近。她周围此时已被更加浓郁的雾气所包围，无法辨别敌人身在何处。她手握青鬼，仔细聆听浓雾中的细微响动。

忽然，一股尤其尖锐的杀气从她右侧袭来。沐子衿出剑抵挡，就在这时，她左侧肋骨处却感觉到一阵剧痛。

“嘻嘻，”少女的笑声穿透了雾气，仿佛人就在她身边，“既然你活着已没什么用处，就让我来完成任务吧。”

这一次，沐子衿感觉杀意从四面八方一齐向她袭来。她握紧了青鬼，却不知该挥向何处。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阵风吹来，把她周围的雾气纷纷卷开。

终于，她看清了绿衣少女所在方位，也看见了另一个令她颇感意外的人。

“皇后殿下，臣护驾来迟，还请恕罪。”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正把一根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本来凝滞的空气已被他一扫而空。

“纪统领？你怎么在这儿？”

“哎，我从扬州开始就奉命跟着您，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我那金州的婆娘来信说，我要是继续呆在这西南一千里外的偏僻之地，她就要收拾东西回娘家。”

沐子衿疑惑地看着一边挥舞长枪一边喋喋不休的龙卫首领纪风扬。纪统领能力出众，林煜一直对他信任有加，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宁可挨揍也不愿多说一句的闷葫芦。沐子衿还知道纪风扬的夫人是京城人士，如此说来哪有什么“金州的婆娘”？难道他想偷偷向她传递什么信息？

随着浓雾散尽，沐子衿终于看见了李思摩和萧岑征。此时绿衣少女已被纪风扬引开，他们二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沐子衿跑过去。李思摩正跌坐在地，浑身是血。而萧岑征本就有伤在身，此刻更是浑身颤抖、面无血色。

“我先带你们走。”沐子衿上前一边扶起李思摩，一边准备带萧岑征离开。忽然，她感觉一阵心悸，紧接着听到一声呐喊。-

“殿下，快走！”只见纪风扬的身体被一把长剑刺穿，刚刚那个还在抱怨自家婆娘的魁梧汉子现在像一只被穿在竹签上的虫子，在徒劳的扭动中看着自己生命匆匆流失。

随着红色的长剑被一把拔出，纪风扬轰然倒地。杨柒潇手里拿着那柄名为丹朱的利剑朝她缓步走来。

眼前鲜血四溅的情景让沐子衿的头脑再次陷入空白。她虽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身体却变得像之前一样异常沉重。

李思摩用劈柴刀支撑起身体，站到她身前。他面对杨柒潇，摆出攻击姿态，虽然他的伤口还在滴血，但他打算燃烧自己的生命为他的最后一击提供燃料。

杨柒潇微微抬起长剑。李思摩手握劈柴，腾空跃起，像是要把愤怒的牙齿插入敌人的咽喉。但他起飞的弧线却在中途戛然而止。他还没碰到那柄红色的兵刃，便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杨柒潇跨过他的身体，继续朝她走来，但眼睛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身旁的萧岑征，“天高地远无穷极。欲造精微…”

“…莫若守唯一。”萧岑征动了动嘴唇。

“我知道你祖父在哪，如果你想找到他，就跟我来。”

萧岑征抬起头，眼中的光逐渐消失。他沉默了片刻，举步走向杨柒潇。

沐子衿双手重新握紧青鬼。就在这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她的胸口。

她的魂魄仿佛飞出了体外，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我们来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