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水瓮中,许长恒听得心里一寒。
她听说过云家,也知道云家七哥是何等人物。
他原名陆寒,本是云家老夫人的外甥,父母早故,是在云家长大的,因小名小七,所以被人尊称为七哥。他在云家二爷的手下做事,为人狠厉行事狠毒,虽还不到二十岁,却让闻者皆丧胆,与其说是被云家收养的一个孤儿,倒不如说是云家的一把刀。
这把刀的确厉害,看样子,陆寒是铁定了心要进这柴房。若是被他得逞,说不定自己还会被他反诬为杀害浮桂的凶手。
看来,她果真还是低估了云家。
而且,她心中不由好奇,不知那人究竟偷了云家什么东西,竟让他们半步不让。
她眼睛一亮,难道那人偷了云家的东西,故而不仅受了重伤,还被追到了这里吗?
陆寒说云大夫人丢了个玉佩,可是那人包袱中触感冰凉的东西吗?
那厢,安子睿自然不信他的话:“你是说,杀这丫鬟的凶手就藏在柴房?可你当我们都是瞎子吗?这里就这么大,我们早就搜遍了,哪里能藏得住人?”
陆寒却坚持道:“凶手的确就藏在里面,安捕快只需让在下进去,我自然能助衙门让他归案。”
安子睿并不为所动:“命案现场不可让外人随意出入,不过,既然阁下知道案件内情,还请随我们去衙门一趟,将事情讲个清楚明白。”
“协助衙门办案,理当义不容辞,不过,”陆寒轻笑了一声,道,“安捕快千方百计阻止在下进去,可是因为里面藏了什么人?”
“你的意思是,我在包庇杀人真凶?”安子睿微一皱眉,道,“阁下可是在污蔑官府吗?”
陆寒不卑不亢地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突然瞥见一个云家的护卫站在不远处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便略一沉吟,对安子睿拱手道:“既然官府在此办案,便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方才还唇枪舌剑地想要闯进来,可此时却又蓦然放弃了。
安子睿却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他离开,伸手拦住了他:“阁下还未将事情说清楚呢。”
“若是衙门有证据能证明在下与案子有关,那只管动手,我必定束手就擒,”陆寒微然一笑,一双眸子却尽是寒意,“若是没有,还请安捕快让一让。”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除了安子睿外,在柴房里搜证的捕快还有三人,两个年轻人皆面面相觑不敢轻易上前,只有年岁最大的方全敢上前去试图打破这场僵局,他笑呵呵地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安子睿抬起的胳膊,对他道:“这大半夜地,兄弟们都还等着呢,七哥也是好意,安兄弟何必动气。”
虽然他的话并未能让安子睿放下手来,但陆寒却已然没了耐性,移开步子,直接从旁边走了过去。
安子睿还待拦他,却被身边的方全一把拽住了:“算了算了,案子要紧案子要紧……”
终于,强忍了一口怒气,他收回了手,一拂袖,转身又回了柴房。
许长恒长长松了一口气,却觉得陆寒走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之前本坚持要进来,却在突然间放弃了,难道是他们的人找到了什么?
大概过了两刻钟,陆寒并没有去而复返,而衙门的板车却先到了。
因水瓮被认定为物证,里面的污水自然也不能被洒出来,是以他们四个捕快费尽了力气才将水瓮搬到了车上,并被结结实实地绑住了。
拉车的衙门的马,赶车的是方全,安子睿亲自押车。
虽然在水瓮里面颠得难受,她也时不时要咽几口污水,但好在一路平安,大约两刻钟后,他们到了县衙的后门。
南和县衙是个五进院落,每进院落都有东西两个跨院,而普通衙役的住所在最后一进院子的东院,从后门直接向东拐便到了。
其实寻常县衙的吏舍,多在仪门两侧的夹院,地方小也无院落,原本在柳宸上任前,那些衙役也是挤在夹院里住的,可他嫌那里太挤,着实会委屈了他的手下,便硬生生在本来只有四进院落的衙门后面又加建了一重院子,好让众衙役住得更舒坦些。
但板车并未停在吏舍,安子睿对赶车的方全道:“安捕头吩咐过,若发现了重要物证,让直接带到他的院子里。”
方全不疑有他,吆喝着就赶着马车沿着走廊去了县衙第三堂的东院。
第三堂是县衙的内宅,西边是柳县令及家人所居的内院,而东边的院子则是捕班的班头安川和他的手下安子睿所居,衙役们私下里分别唤其为柳宅与安宅。
她在水瓮里听得清楚,心里不由生出几分不安来。
既然安子睿已经知道她在水瓮里面,却还是要将她带到安宅,难道这是安川的意思吗?
马车颠簸着停在了安宅的门口,停下来后,安子睿与方全一起将平板车拉进了院子里。
“方叔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便是。”安子睿从方全的手中接过车手,对他道了声谢,“还要辛苦方叔再拉一辆车去一趟花茶坊,把死者和其他物证也拉回衙门。”
等方全离开后,安子睿才小心地将板车手放在了地上,去关院门。
因着板车倾斜,许长恒也斜着身子在水瓮里半躺着,还好他们将水瓮绑得结实。
正在她觉得庆幸的时候,没想到水瓮突然一晃,猛地从板车上滚了下去。
她转眼间便被淹没在了污水中,随即,一番天旋地转后,她整个人已经从水瓮中滚落出来,摔在了地上。
刚关上院门的安子睿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去看,借着廊下的灯光,他只见那水瓮已经从板车摔到了地上,流了一地的污水,而原本在里面的那个人一身污浊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吃了一惊,连忙跑了过去。
昏头转向的许长恒听到他的脚步声,一边猛地咳嗽,一边试图站起来,十分狼狈。
安子睿伸手,欲拉她起来,却见她已经坐了起来,两只手抱着胸前,在这炎炎夏日不停地哆嗦着:“我,我要沐浴……”
见她的神识还算清醒,安子睿放了心,歉疚道:“对不住,我没想到绳子竟然松了。”
她的头发黏在了脸上,挡了大半容颜,哆嗦着又重复了一句:“我要沐浴……”
“好,我这就去安排。”说着,安子睿站起了身,却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指着南厢房对她道,“那是我的房间,你先进去歇息片刻。”
直到安子睿出了院子,她才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才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准备去安子睿的房间。
但正在她已经向南转身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是安宅,安川也住在这里,而且他的房间就在她身后的北厢房。
她的脚下不由一顿,若花茶坊里的那人就是安川,那他此时应该已经回来了吧,可是他要安子睿将自己带到此处的?若当真是他,他又为何要这么做?此时此刻,他会不会就躲在他的房间里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纵然方才她起身前已经确定这院子里的屋子都未曾亮灯,门也都关着,可是,如今盛夏,明明白白地有窗子开着,她背后的北厢房亦是如此。
想到安川极有可能就在他的房间里看着她如何狼狈不堪地从污水里爬起来,而且那双眼看极有可能还在,悄悄地又无声地,她的心里便是一寒。
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被他发现自己是因为先知道他的身份才愿意帮他的,否则,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假装猛地打了个喷嚏,她踉跄着继续朝安子睿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借着廊下的灯光,她摸索着找到了放在桌子上的火折子,点上了蜡烛,然后强迫自己不去看对面开着的窗户,低头关上了门。
同样都是县衙的衙役,可其他人都住在一个房间住几个人的吏舍里,哪怕是皂班与壮班的班头也都没有独居一室的资格,但安川与安子睿不仅有个不亚于柳县令内院的独门独院,而且单是安子睿的屋子,就足以比两间吏舍还要大。
端着烛台,她细细地在四下看了看,确定里面无人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终于从花茶坊脱身了。
可是,随即,她便又想到了接下来的麻烦。
方才,她的嘴里鼻腔耳朵里都是污水,连眼睛都模糊了,一的确想洗干净自己,又担心自己湿了衣服后会被安子睿发现女儿身,所以才以她要沐浴为由让安子睿先行离开。
可若是他当真准备了水让自己沐浴该怎么办,倘若他不避开,难道自己还真的要在他面前脱衣裳吗?更何况,如今是炎炎夏日,这里的衙役大多喜欢在院子里直接用冷水冲洗身子,若是他也要自己这么做呢?
她突然有些怀疑,不知道这次兵行险着到底对还是不对。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沐浴,哪怕安子睿主动避开,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这里毕竟是安川的地盘,太冒险了。
如此想着,她左右看了看,最后盯上了进门时一眼看见的那个桌子。
安子睿的动作还算迅速,当她刚将自己裹好时,他已经在外面敲门了。
这原本便是他的房间,可因她在里面,他竟还不忘敲门,如此教养,也难怪纵然他被优待,却还是在衙门里口碑不错。
她打开了门,还未抬头看他,便接连咳嗽了起来。
安子睿并未躲开,反而关心地问:“你可还好?”
余光瞥见了他身后一个放在院子里的大水桶,她知道自己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毕竟他回来得这么快,自然是没有去找热水的,便无力地摇头道:“不好,我可能得了风寒……”
“风寒?”安子睿很诧异,“虽说你在水里泡着,可如今天气炎热,怎会得风寒?”
这话说得忒没道理,她忍不住哑着嗓子道:“冬日虽冷,可若是离火太近,也会被烫伤,我如何不能得……”
话未说完,她又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安子睿听她说得有理,再加上眼见为实,有些为难道:“这么说来,你也不能用冷水沐浴了?”
她点头:“多谢安捕快,我自己去找热水便好,便不劳烦你了。”
“这怎么成?”安子睿却不肯撒手做个闲人,“你生着病,还是我去吧。”
“安捕快不让我走,可是因为……”虽能听说他的确出自一番好心,但奈何她受不得他的好意,便佯作惶恐地问,“可是因为我走不得?”
“当然不是,”一愣之后,安子睿解释道,“柳县令吩咐过我,要想法子将藏在柴房的人平安带回来,并未说过不许你回去。而且,方才我向他回禀时,他特意嘱咐过要你今夜宿在吏舍,无事最好不要离开。
虽然不明白柳县令的特意嘱咐是何意,但她还是放心了些,道:“既是如此,那安捕快还是让我回去吧,我的衣裳也都在吏舍,即便安捕快愿借我衣裳暂穿,也是不合身的。”
安子睿这才留意到她身上此时裹着一块布,瞧着有些眼熟:“这布……”
又将那块布往中间拉了拉,她有些诚恳地问道:“我有点冷,借你的桌布一用,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