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妹情深
新年喜气盈天,雪意依旧寒若彻骨。甫一出蓬莱殿,裴贞婉便扯紧身上的天青对襟肩披,卫府婢女的冬衣到底不比常服暖和,口中轻轻呼出一团白气,向宫门处走去。
倒是身旁的万岫云,此刻却半点寒意也感知不到,只剩下满面红光,喜色浮在眉梢,一双玉手攥在胸前磋磨,只怕过一会儿,连走路也要蹦跳起来。
“你这么欢喜做什么?”裴贞婉走了几步,终忍不住打断她的窃喜。
万岫云侧首瞥了一眼,一双美目透出神采:“贵妃娘娘赏识我们,日后更有机会侍奉皇上,这等优遇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为何不欢喜?”
裴贞婉摇了摇头:“贵妃若真的赏识,有的是办法抬你的身份,直接封为采女举荐也有可能,如今不过是从宫女做起,可见也没有完全信任。”
“做个宫女也是好的。”万岫云秀气面上露出坚定,鬓角一朵粉色蔷薇,映得她面上愈加粉嫩,“虽说我陈国轻商,但父亲的家业也是这般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从低处起,只要有机会,就没什么不好的。”
裴贞婉只得闭口不言,人各有命,万岫云亦自有她的出身命途,她又何必出言劝一个陌生人呢。
如是便随着引路太监去到安乐门处的照花堂,自有人打发分了些午膳来用。虽然宫中饮食优于民间,又是新年,但低等宫人所用饮食到底还是简薄了些,不过两菜一汤,并新年的吉饼喜酥少许。
两人进食的景貌却全然不同,裴贞婉若有所思,心不在焉,万岫云喜不自胜,仿若品出了宫中佳肴。
正进汤时,堂外便有驻守的侍卫声音传来:“哟,这不是罗姐姐吗,大年下的,姐姐不在尚仪局围着暖,怎么跑咱们安乐门来了。”
门外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少油嘴,诺,大过年的,这串铜板你们买两壶酒,下了职喝了也暖和些。”
那侍卫自然欢喜,挑了棉毡迎进堂内,裴万二人早已站起身,侍卫道:“这位是尚仪局的罗掌宾。”
匆忙见礼后,罗掌宾也不多言,“方才在贵妃娘娘宫外捡了一支镯子,瞧着不是宫里的样子,你们谁去看下,怕是国侯夫人的。”
万岫云从未在懋国侯府住过,又畏寒气,轻声回答:“裴姐姐最熟悉不过了。”
罗掌宾淡淡看了一眼,转身随口道:“那随我一同去下吧。”
裴贞婉应了起身,一路安静地跟在后面。自安乐门去六局宫室却不远,不过绕了宫道,再过一处花园便是。罗掌宾却未引她进六局,而在花园东侧的一处屋前停下。
“新年时间六局里人多事杂,你便在此等候吧,我自会差人拿了镯子与你辨认。”说完,已推开那屋的房门。
裴贞婉谢过入内,回身时罗掌宾已离去,便也不多语,径自向内走几步等候。这屋子格局不过两间,外间想来是园中往来之人躲雨之用,陈设极是简洁。内间虚掩了屋门,轻轻推开,却是许多木架,零散放了些修理园子的器具,再无其他。
重新关好,裴贞婉在外间闲闲走了几步等候,见墙边小架子上放了一本册子,翻开是园木修剪的记录,便也将就着打发时间。
直过了一盏茶时间,突然身后一阵凌厉冷风袭来,侧身躲过时,正是一手掌从身侧探出,再附身避让时,另一侧掌风已然袭来。裴贞婉果断将册子丢回木架,转身迎敌,却见来袭之人是一紫衣宫装女子,出手甚有章法,掌掌直逼命门,虽不是武学高手,看身形步伐,也是扎实练过几年的。
二人交手裙裾翻动,紫衣女子出手厉辣果敢,步步紧逼,裴贞婉身形矫捷,游刃有余,虽招招在防,却力道刚毅,反将紫衣女子的攻势消解,未几便扭转战局,将紫衣女子的招法控住,另她再不能近身前。
紫衣女子却未纠缠,数十招后便寻了个契机一跃后退,立住收手,裴贞婉亦未追击,双拳轻握,淡淡盯住对方。
“果然是你。”紫衣女子出声道,声音清冷疏离,神色却有一丝哀伤。
裴贞婉面上浮着微笑,松下拳头:“师姐,是我。”
“五年前的劫难,我听到的是,杨家已无人生还。今日见到你,我一时真无法确信。”紫衣女子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冰冷面上燃起一丝微弱希冀。
“所以师姐才出手相试,我明白的。”
“阿姝!”紫衣女子疾步上前,牵住裴贞婉的手,喜极而泣,“竟然真的是你,我从未想过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当初我离开杨府时,你才十一岁,如今长的比我还高了,我差点便认不出你。”
“师姐与我分别快八年了。”裴贞婉一直淡然的面上,亦涌上一层感伤,轻轻拥住面前的师姐,“再见师姐,你已是陈宫的程司乐了。”
一番旧人相见的感伤后,被称作师姐的女子急切问道:“对了,阿姝,你怎么会来到陈国,你今日又怎么会从蓬莱殿出来?”
“师姐,世上没有杨靖姝了,我如今的名字是裴贞婉,几日后,我就是蓬莱殿侍奉的宫女了。”眼看师姐满面错愕,裴贞婉苦涩一笑,“师姐可会检举我?”
紫衣女子立时收起惊讶的申请,却有一丝恼怒:“莫说你我那几年的情分,单说这种背后使计害人之事,我程芷蓝到死也做不出来。”
裴贞婉牵起她的手握住,“我自然是信师姐,方才是我不好,师姐莫要生气。”
程芷蓝面有悲悯:“经那一难,你必定吃了许多苦,我明白,万事多些提防也是好的。杨家,可还有其他人?”
“只有我与毅儿了,”裴贞婉轻声道,“毅儿,是哥哥的孩子。”
程芷蓝面上闪过一丝苦涩,“嗯,我知道。是我离开之后有的孩子,岐哥能有后,也是好事。只是阿姝,你来了陈国,那孩子你怎能放心?”
“万幸当时毅儿在嫂嫂母家,才未遭受横祸,这几年,他便一直住在那里,毅儿是嫂嫂独子,他的外祖自会疼惜。”
“当年的事情,那么突然,怎么好好的凤城就破了,又怎么会败兵复攻,引得曹罡举兵剿了一干二净呢。”
裴贞婉面露痛色,哑声道:“师姐,今日仓促,以后我再慢慢讲与你听吧。我如今来陈要做之事自有分寸,师姐不可挂心,不要为我受到牵连。”
程芷蓝不由眼前一亮,“你想借后宫贵妃之手扳倒曹罡?曹罡是贵妃的姑父,她怎可能出手,即便借助宫里手段,也要选择皇后啊。”
“无论皇后还是贵妃,都不是首选。曹罡所作恶事,不只是他一人之命能偿还。”
“阿姝!”程芷蓝想通关窍,由不得低呼,“你的目标是陛下,你要亲手报仇?这太危险,自古君王性情不定,更何况陈帝是杀伐之主?此计断不可行,阿姝,听我的话,切不可只身犯险。”
裴贞婉轻轻拂开她的手,后退一步,面上浮起游离般微笑,“凭我一己之力,此计自为上佳,母亲教给师姐的舞艺,师姐没忘,阿姝更没有忘。”突然,裴贞婉含笑上前,在程芷蓝的耳边低语,“南蜀玉锦阁有一媚秋姑娘,名噪蜀都,舞艺过人,想来只有师姐能技高一筹。”
程芷蓝不由得一惊,“是你,我早听说媚秋之名,原竟是你!你原是最不屑艺伎之流……”
话未说完,已有柔荑覆在唇上:“南蜀几年我便这般过的,今时不可往日而语,师姐只待静静看着便罢。”
程芷蓝秀眉轻蹙,终叹息道:“罢了,只一句,只要不是有损国祚之事,你有任何要我帮你之处,定要让我知道。”
裴贞婉舒怀而笑:“是呢,以后我是小小宫女,你是六品司乐大人,大人可要高抬贵手呢。”
程芷蓝紧绷的面上不由得松了下来,她原也只有二十三岁,却是长久在深宫繁斗中修习地神色威严,早已习惯冷面示人。此刻少有的微笑上前,拂平裴贞婉因用武褶皱的衣肩,“后宫纷杂,阿婉小心。”
两相颇有深意地一笑,便是匆匆分别。再有停留,只怕有的是人要怀疑,裴贞婉接过掐丝海棠富贵金镯,用丝帛包了便疾步回去安乐门等候。
看着裴贞婉匆匆离开的背影,程芷蓝神情依旧冷若冰霜,抬头望向略有些刺眼的冬日,不由一丝神伤:“想出宫的人无法出去,不该入宫的人却又要进来,燊哥,我们又要再等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