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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翌日,符莺跟随教授从黔南采风归来。他们这次的调研对象也是苗族族群,符莺却告诉张佳乐,尽管他们的苗语都属于川黔滇方言,但自己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苗人之间,也有差别吗?”张佳乐问她。

“有啊,特别大,就像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符莺摸了摸张佳乐的耳畔,“你怎么了?”

“我能去你家住段日子吗?”

符莺没有立即答复。她安静下来,看着张佳乐的眼睛,过了一会,“这事不是我说了算的,你先去问问叔叔。”

张佳乐不明就里。他打算去苗寨待一阵,怎么想都该问符莺家里同不同意。自己的父母也都很喜欢符莺,不出意外他是要和符莺结婚的,父母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张佳乐还是照做了。他单独跟父亲提起这件事,说这是符莺要他问的。

母亲还没回家,符莺在张佳乐的房间里。父亲提议出去走走,应当是要和张佳乐好好谈一谈了。

他们沿着马路慢慢地走着,父亲走进一家小超市,出来时手上多了一盒香烟和打火机。

张佳乐诧异地望着父亲。父亲从前烟酒不沾,是邻里街坊口中最好的丈夫。

父亲点了烟,继续往前走着,张佳乐跟在他的身后。

“你妈妈她……之前的情况就不太好。”父亲轻声说着。张佳乐以为要听到噩耗,但父亲却笑了笑,试图安抚张佳乐的情绪,“不是身体,是精神状况。你当时处境也不妙,我就没跟你讲。”

这对于张佳乐,并不算更好的消息,仅仅是没有那么糟糕罢了。

“我一开始以为是她更年期到了,内分泌不好所以脾气变差了,就没多想。

“但她有一天忽然说,她想出家,我才意识到出了大问题。”

张佳乐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事件。父母都读过大学,是知识分子,是唯物主义者,是无神论者。

更何况,自从他回来,母亲从未表现出这种意愿,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你妈妈跟我说,你当了职业选手之后过得那么苦,因果都在她。不仅是什么前世来世的业障,她还说,过去她亏欠了你太多。有人告诉她,要去行善因才能得解脱。但她不愿意花钱布施,因为那不只是她的钱,这些钱是我们一家人的共有财产。

“她走投无路了,所以只想剃度出家。”

张佳乐听完这些话,他感觉自己一生的耐心都要耗尽了。他紧紧闭上眼睛,痛苦和疲惫纠缠又分裂着他的魂魄。他原以为退役就能解决一切,可退役之后,生活里仿佛就再也没了好消息。

“她说什么瞎话……”张佳乐烦躁着,也悲哀着,“这关她什么事!她做得已经够好了……是我当了职业选手之后,把什么都弄丢了。”

父亲深深地叹息着,“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张佳乐睁开眼睛,“是十岁去旅游的事情吗?”

“这件事也有关系,你妈妈现在觉得你发高烧不是偶然,但重要的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父亲继续前行着,话语伴随着烟雾消散在夏末的晚风中,唯有一点滚烫的橘红指引着航向,“你很小的时候,还不记事,我们工作忙,就把你放在外公外婆那里。”

“后来你妈妈从国外出差回来,我还在外地,她一个人去外婆家看你。

“你当时认不出她来了,一直扯着外婆的衣服大哭。你妈妈只要一接近,你就撕心裂肺地号哭。

“就是因为这件事,我们才下定决心换种方式过日子。工作都可以缓一缓,因为我们不能一直把你放在外公外婆那里。就算他们和你再亲,但我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

“这些年,你妈妈很内疚,一直一直内疚。我也一样。”

张佳乐觉得荒唐极了,这件事,又或是整个世界,“就因为这点事?我一丁点都不记得了,我也不在乎啊!”

父亲停下脚步。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底缓缓地捻灭它。

“你不记得了,可我们永远都会记得。”

张佳乐把手指插进头发里,他是一只困兽了。

“我该说对不起吗。”

父亲摇头,“不是你的错。我们岁数都上来了,就算没有这事,我们也总要生病的。”

张佳乐无助地笑了。

他想起来了,好几次,他夜里在卫生间观察文身,洗内裤,有时只是单纯地放个水……母亲都起夜了。

她从那时,睡得就很浅。

“可我也从此不会原谅我自己了。”

父亲苦笑着,“或许你妈妈是对的,这就是因缘业报,活着都会这样。”

“那她为什么没有出家?”张佳乐又问道。

“小符把她劝住了。”父亲的话语间忽然多了一丝庆幸,可是,庆幸是世上最不值得的幸福,“我不懂这些玄学,但小符总能拿准你妈妈的想法,最后还是把人劝住了。”

“可是苗人不信佛啊……”

“你妈妈,是急病乱投医,谁说什么她都会信。”父亲把口袋里的烟盒跟打火机都掏了出来,跟一位坐在路沿休息的清洁工搭话,把东西都送给了他,“到我们这个年纪,衰老就自然而然地降临了。我们变得力不从心,睡得越来越少。夜深人静的时候,前半生犯过的所有错误,就会一遍遍地在眼前重演……

“我们会问,如果当时做了另一种决定,人生会不会更美好?

“可任何回答都失去了意义,我们的人生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再去改变什么了。

“你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小毛头。看着他被推进火化室,我就在想,死是什么感觉?

“半辈子过去了,我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仔细思考。我年轻时认为,这么没有觉悟的活法,是活不明白的。

“但现在我醒悟了,这件事不必提早去想。人到了岁数,身体就会催促着你思考,直到真的咽气。

“这番醒悟对我而言有些晚了。但是,儿子,我能把这些都告诉你。”

话已至此,父亲心如止水,张佳乐却泪如雨下。

“别再为了我去做什么了,妈妈要是想在家拜佛就让她拜,不要因为我就藏起来……”张佳乐的声音没有断续,这两三年他早已学会在痛不欲生的时刻,依然完整地表述和诉说,“你们都这把年纪了,让我为了你们去做点什么吧……”

父亲看着张佳乐,最终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男人间的拥抱。

“回去吧,你妈妈差不多该到家了。”父亲低声道。

注意到张佳乐回来,母亲热情洋溢地招呼他们父子洗手,说饭已经做好了,是她和符莺一起做的。

明明和往昔的母亲没有任何区别,但张佳乐感觉好陌生。

母亲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活力,在现在的他眼中,就像是透支了生命一样。

张佳乐不是个能藏住心事的人,所以很少有人会选择让他来保守秘密。

就像孙哲平选择不告知张佳乐自己的伤情,也像父亲告诉了张佳乐,母亲真实的近况。

一旦告诉他,就没什么值得再隐瞒下去了。

母亲注视着张佳乐,自从张佳乐回来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此刻也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很多。

但张佳乐没有开口。

一言不发地吃过晚饭,张佳乐拽住符莺,把她拉回自己的房间,并把门锁上了。

张佳乐坐在床上,符莺站在他对面。

张佳乐很想出言指责符莺,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母亲的情况。但这只是泄愤和迁怒,他不该伤害符莺。

他的心里,关着一只怪兽。一开始他没有注意到,后来它吞下了许多痛苦作为养料,越变越大,变得不容忽视。

张佳乐又想起那些说他变了的人。

或许他真的变了。就算今天他还能保持自我,总有一天他会歇斯底里吧。

张佳乐站起来,在房间里烦躁地来回徘徊着,最终一拳捶在墙上。

胳膊抵在墙壁上,张佳乐忽然想起来,符莺送他的苗绣,好像被他遗落在百花的宿舍里了。

他低下头,又是一拳捶在墙上。坚硬的墙壁,震得他整条胳膊都麻痹了。

张佳乐又举起拳头。

符莺从后面抱住了他,右手握住张佳乐的手腕。

她紧紧地抱着张佳乐,随着他一起弓起脊背,听他压抑地哭泣。

她不说教,安慰话张佳乐从来没从她嘴里听到过,很多时候连陪伴也很少。

但符莺始终没有放开张佳乐。

符莺把脸贴在张佳乐的后背,两个人慢慢滑坐在地面,张佳乐的额头靠在墙壁上。符莺摩挲着张佳乐右手的侧面,刚才就是这里砸在了墙面。

符莺慢慢地说起这两年,她知道的,关于张佳乐母亲的事情。

内容和父亲对张佳乐说的区别不大。

“其实,阿姨觉得对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是你。”符莺闭上双眼,低低地说道,“想要得救的人,是她自己。”

“可惜,她是个母亲,母亲是不能自私的。

“作为一个好母亲,还是作为自己活着,现实没有给她答案。所以她听到别人跟她宣讲那些东西,她就入了迷。

“仿佛只有这样,才会两不相欠。

“但她爱你啊。这是那么好的一件事,不要因为她爱你这件事,而感到悲伤。”

符莺抬起头,她又像以往那样,轻轻地抚摸着张佳乐的头发、耳朵。

“嗯。”

幻觉一般,消散得太快的声音,符莺差点没有抓住。

幸好她抓住了,于是她微笑起来。

深夜的客厅里,符莺关掉了明亮的顶光,打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柔和的灯光是温暖的,它与黑暗密谋着,却也温柔地遮挡去那些不愿为他人所见的神情与目光。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静谧的氛围就像是一场降灵会。只是这里倾吐的不是幽魂,而是一对母子。

张佳乐一点一点地说着。这两年多,他几乎没有吐露任何心声,现在他要学着从头开始。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还是感觉很抱歉,她的思想仿佛不受控制灵魂的控制。对于她而言,重新学习如何活着,已经不足够了。她的丈夫,儿子,还有最理解她的符莺,能给予她的帮助已经微乎其微。

符莺曾经对她说过:这世上有无数鬼神。

但他们并不会看着人,因为人对于那个世界无足轻重。

“妈……”

张佳乐攥住了母亲的手,他觉得这样的话很难说出口,他会为此痛苦。

但他不得不说。

“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张佳乐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说多少遍没有关系,说他并不在乎人生痛不痛苦,母亲也不会好起来。她不会睡得更安稳,不会夜里想不起从前发生的事情,不会少流一点眼泪。

也不会放过她自己。

人类的□□与精神并非分离的。

就像孙哲平在受伤后,无论他意志多么坚定,多么渴望留在荣耀的战场上,他也无法抵抗身体的倾颓。

母亲听张佳乐这样说着,她安静的表情终于一寸寸崩碎。她热泪盈眶,却也笑了,就好像发现了一件被自己刻意忽略了很久很久,最终真的完全遗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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