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遗孤（一）

大雪压枝，已纷纷扬扬下了两日。

少年步履匆匆，脚底下是结成冰的落雪，稍有不慎便要滚落下去。

他已经行了不知多少时辰，冻得头晕脑胀，一步一个脚印，好容易扶着枯死的老树站稳当了，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庙。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并分不清边界，那庙便突兀这立在那里。

少年喘了口气，又回头瞧了眼风雪埋没的身后，便蹒跚着向那处走去。

麓霞山终年戴雪，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暖和日子。

山上修着一座破庙，地方不大，里头还供着一座仙人像。那石像雕琢手法及其简单粗暴，似乎是石匠喝醉了酒胡乱敲打刻磨，只求能瞧出来个头脚，不免叫人连道三声大不敬。

若是去问那守山的老人这里头供奉的是哪位心慈手软的神仙，他也多半会长吁短叹道：

“那位啊，那位是百年前得道飞升的麓瑕真君的供庙，只是她老人家气运不好，挑了个这地方登仙，经年累月了也见不着一个来供奉的。”

他口中的麓瑕真君名唤知蘅，原为城中一家丹修次女，天性秉着一片愚拙木讷之心，虽说自幼与兄弟姐妹们生长在一处，亲疏远近谈不上，只是这位二小姐三棍子敲打不出一个字，生来便少言寡语，活像个欠了几辈子怨债的丧门星，难免遭人非议。

只是造化弄人，谁知道这位讷口不语的小姑娘居然灵犀参悟，施施然得道成仙了。

这事当年还激起了不少的水花，那丹修一家只当修来了天大的福分，也不管之前怎么头疼二小姐这个别扭的性子，热火朝天地置办了瓦工石匠来，说着就要给她建一座气派非常的供庙。

只是一家人满腔热血去了知蘅飞升的地方，登时就被扑面而来的风雪冻进了骨髓，一个个呆傻着愣在原地。

麓霞山白雪皑皑，鲜少有人造访，雪松上都结着冰碎子，确实如同世外仙境般不染尘埃。

只是这仙境……未免太冷了些吧。

知蘅如今已有百余岁，算不上什么德高望重的大仙人，她自己也没那个心性去争名夺利，非要麓瑕真君的名号响彻人间。

她整日便在蓬莱仙境里喝喝茶看看月，小日子过得寡淡非常，似乎飞升前后于她没有任何差别。

麓瑕宫鲜少有人造访，她头几年还会备一些茶点应备，后来发现这些仙家众个顶个的心比天高，没人愿意拉下脸面来拜访她这一个刚刚登位的小仙，便也就此作罢了。

宫中只有两名侍童，一唤化冰一唤成雪，都是原本被遗弃在麓霞山上的孩子，知蘅外出游历时见到了，便随手捡了回来养在身边。

成雪总是开玩笑着说，真君若是再捡个孩子回来，他们可就能凑一桌麻雀牌了。

化冰泼她冷水，说真君压根就不会打牌。

知蘅乐呵呵地坐在榻上，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吵闹。

或许是成雪这丫头在蓬莱呆久了，沾染了些仙家的灵气来，还真叫她一语成谶。

知蘅瞧着蜷缩在自己那座破庙里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满脸迷茫地四下环顾，在雪上没看到任何脚印的痕迹。

——应当是在这里呆了不少时辰了。

她此番下凡本是照例巡查，顺带收些上供的玩意——虽然这麓霞山上也没有什么来参拜的人吧，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一板一眼地来一遍的。

只是谁知，这番给她节外生了枝大叶子来。

知蘅轻悠悠地飘下石像，赤脚踩到了冰凉的石砖上，脚腕上系着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那声音吵醒了浅眠的小男孩，只见他眨眼间就动了，头也没抬地翻身一滚，在看清自己的脸之前先躲到了安全区域，这才像只受伤的小狼般瞪大了双眼盯着凭空出现的知蘅。

不错的反应。知蘅心里赞叹道，又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了一步。

那小孩一缩身子，两手护在身前，好像她一身白衣的知蘅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鬼。他哑着嗓子问道：

“你是活人死人。”

知蘅：“……”

她沉默了一瞬，斟酌了一番用词后一五一十地答道：

“我不是人。”

小孩：“……”

他现在浑身又疼又冷，脑袋却有千斤重，搁在肩膀上昏昏沉沉的，指不定下一个功夫就一头栽下去长眠不醒了。于是他靠着仅存的意识道：“我不管你是不是人，警告你别靠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知蘅眼瞅着小孩就要两眼一翻晕过去了，便轻叹一声抬手指向他身后挂着的破破烂烂的帷幔。

只听“呼啦”一声，那帷幔竟自发燃烧起来。

小孩吓了一跳，而后就见眼前多了一堆燃烧的布条，驱赶了周身刺骨的寒风。

知蘅又挥挥手，那破破烂烂的庙门也吱呀一声关上，寒风竟是一丝一毫都无法从破洞中漏进来。随后她便道：“你从哪来？是被人抛弃了吗？”

小孩还对着那团凭空出现的火堆发愣，瞧瞧知蘅，又瞧瞧四周，忽而意识到眼前这是位什么大人物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下知蘅，火速改口道：“仙君……是摘星门的人吗？”

摘星门？

知蘅摇摇头，道：“我已有百年不问世事，你要找的这个摘星门……我怕也无从得知。”

那小孩眨眨眼，慢腾腾地坐下来，十分迅速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道：“晚辈是摘星门的弟子，跟着师兄们出来修习时走散了，不小心冒犯到仙君，还请仙君见谅。”

他抬起头来虚弱地笑了下：“晚辈名叫虞钦，今年十四了。”

十四岁啊……知蘅神游天外地想到，有些大了，当年化冰被接回来时只有七岁呢。

虞钦没注意到她在想什么，见她不吱声了只以为自己说了什么错话，举棋不定地道：“仙君？”

知蘅回过神来，见那小孩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小心谨慎地瞧着自己，心底实在喜欢。

“你……”她稍微往前附了附身，“要不要和我去蓬莱？”

那堆布条依旧在烧着，火苗向上窜了两下。

外头风雪不停，不厌其烦地敲打着庙门，咚咚的响声在一片死寂的庙内格外刺耳。

虞钦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知蘅，仿佛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叫这个少年人一时难以接受一般。

知蘅礼尚往来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那里面收纳尽了火光，竟是叫她一时找不出任何灵动的亮色。

就像一颗精心雕琢过的玻璃珠子一样，漂亮却了无生机。

好半晌，他才魂魄归体般反应了过来，看着眼前面容精致的仙君，极其缓慢地说道：

“不了，谢过仙君好意。”

知蘅没料到他会拒绝，颇为意外地挑挑眉。

虞钦接着道：“凡体俗胎一个，怎敢妄承仙君好意。”

知蘅道：“可是觉得蓬莱路远？或是……吃穿不惯？无妨，我自会调度好。”

虞钦心道自然不是这个原因，只当知蘅同他开玩笑，只是看见仙君那满脸认真的神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似乎当真了。

虞钦忙道：“并非如此，晚辈只是觉得……还不足以位于仙人左右，应当勤勉修习自食其力才是。”

知蘅垂眸思忱一番，好像的确是他说的这个理。

化冰成雪无亲无故，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将二人带去蓬莱仙境，只是眼前这孩子师出有门，自己再一意孤行将人带走了确实有失偏颇。

于是她道：“如此，那便依你罢。”

“外面风雪还要下一日，你且在此地避避，待天晴之后再下山便是。”

说罢，她便准备离去，权当是给这小子开个仙缘，也让他之后修行顺利些。

谁知虞钦却忽然叫住了她：“仙君留步。”

知蘅看过去，只见虞钦慢悠悠地站起来，冲她恭恭敬敬地一揖。

“敢问仙君名号，晚辈之后也好来携礼拜谢。”

知蘅道：“携礼倒不必，我也不常下凡来，你也不必冒这个险再爬次山。”

“我为蓬莱麓瑕真君，司管北地麓霞山一带，此番不过是随手搭救，不足挂齿。”

虞钦在听到“麓瑕真君”时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反问道：“仙君便是麓瑕真君？那位知蘅二小姐？”

许久都未有人叫过自己俗家的名字，知蘅有些恍惚，也默许了他这以下犯上的称呼，稍一点头。

虞钦来了几分精神，忽而冲着她深深一拜，道：“晚辈不才，想拜入麓瑕真君门下，请教仙君指点一二。”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到了知蘅脸上，一时间叫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不收徒。”知蘅和缓答道，“况且你已身为摘星门弟子，此事不妥。”

虞钦似乎是反应了过来，脸上迅速挂起懊悔的神色，忙到：“仙君教训的是，是晚辈唐突了。”

“晚辈时常听闻麓瑕真君的名号，心念许久，故而才如此失态。”

知蘅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小家伙挺会说谎话的。

麓瑕真君的名号哪里像他说的这般人尽皆知，到城里抓个年轻些的孩子估计都是闻所未闻。

不过她并未揭穿，只是沉默地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晚辈钦佩仙君，如今见了面才知竟是如此高洁之姿，亦有雪胎梅骨，不由得心生敬佩。”

“若幸得仙君指点一二，那便是晚辈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虞钦口若悬河地说这些奉承话，似乎还想跪下来给她砰砰磕几个响头，知蘅听着心里毫无波动，只是在想——这小家伙想做什么？

她抬眸，看到了虞钦那漂亮无生气的瞳孔里似乎是亮起了光，正跳动着一簇小火苗看着自己。

……罢了。知蘅想到，先前也不是没有仙家下凡遇见有缘之人时传授技艺之事，指点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倒也无妨。

于是她道：“你且坐下调息，我授你一套内息之法，可护你在严寒中畅行无阻。”

虞钦依言照做，而知蘅同样坐在他面前，两手掐诀默念，修长的指尖逐渐凝结起白色的光团。

她抬手点在虞钦的额间，只见那白色的光球同样没入其中，虞钦只觉浑身上下骤然升腾起一股暖意，将四肢百骸的寒冷都驱逐得一干二净。

知蘅收手起身，道：“此招可在严寒中护你半个时辰，随着修为增加时限也越长，此后自己也当勤勉修行才是。”

虞钦乖乖低头称是。

知蘅稍一点头，看了眼屋外的天色，便足尖点地悠然而起，道别之后飞向了飘雪的天边。

而虞钦一直目送神仙雪白的衣摆消失在视野之中，脸上人畜无害的笑意才一点点减缓下去。

他握了握拳，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丝毫不惧翻涌的风雪下了山。

虞钦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直到走下了麓霞山后转了个弯，钻进了一处无人问津的密林里面。

他面无表情地兜兜转转，时不时附身观察身侧的老树，而后终于在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停下。

只见他伸手扒拉开长至膝盖的野草，赫然露出其中面容可怖的三具尸体。

那些人穿着样式统一的衣衫，个个死不瞑目，圆睁着双眼看向天，从七窍里流出黑红色的血来。

虞钦笑了下。

他将其中一人腰上挂着的腰牌取下，搁在手里打量着。那腰牌上竟整整齐齐地刻着三个大字——摘星门。

虞钦自上而下地瞧着那三具骇人的尸体，眼中是狰狞的快意。

“特制的灭生毒，几位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