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罪咎(五)
霓霜在接到知蘅传讯的第一时间便被派遣来了云青山。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大的能耐,只不过仙家众人都不愿再牵惹凡尘,御溟元君虽也派出了天兵来相助,只是她老人家又不好亲自出面,便委托了时令司行个方便。
现如今当真面对那传闻中的狞煞时,霓霜还是不由得心下一沉。
狞煞脱出,魔气四溢,种种令人不安的迹象都表明镇压魔贼的镇石出现异常了。
如若当真让那魔尊再度为祸四方……那后果霓霜无法想象。
她冷眼瞧着弓起背做防御姿态的狞煞,心道被镇压的这些时日还是有些许用处的——至少能削弱它的大部分力量,给仙家一个反击的机会。
只是……那红线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可从未听说过,狞煞还有这种阴狠不入流的手段。
不过眼下并未有太多时间给她探讨,霓霜抬手凝息,身侧灵鸟引颈长鸣,翼羽化作万千羽刃簌簌向下掠去,直逼狞煞双头!
余襄愣愣地看着霓衣仙人率领一众天兵将将那作恶的狞煞制服,整个过程极快极速,他只觉不计其数的充沛灵气萦绕四周,不由得感叹一句这便是仙家修为。
就在他愣神之际,霓霜已经悠悠然落在了他面前,垂眸问道:“还站得起来吗?”
余襄眨眨眼,在九霄云外飘着的思绪倏然回笼,赶忙回道:“无事!无事……”
他说着,还想从地上站起来,只是四肢疲软无力压根不听使唤,到头来只能滑稽地摆动两下,又悻悻地跌坐回去。
“暂且别动。”
霓霜对他道,两指指在余襄额前三寸,指尖凝聚起白色的灵息,随即缓缓没入对方眉心之中。
“你耗费了太多灵气,此时定是动不了的。”
她简单替眼前的青年填补了一些灵气后便环顾四周,只见天兵已将整座小镇围得水泄不通,似乎是丝毫没见到那些惴惴不安的荆云门弟子般自顾自地行事。
一副鼻子要翘到天上去的模样。
她微微蹙了蹙眉,而后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问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余襄道:
“损失如何?”
余襄哑了一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力气,一五一十地答了。霓霜又问他荆云门的事,余襄也实实在在地将自己知晓的都言毕,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这位蓬莱仙人的神色,又道:
“晚辈余襄,敢问……仙君名号?”
霓霜道:“我为蓬莱时令司之人,人皆称霜虹君,你也如此唤便是了。”
余襄颔首称是,将霜虹君三个字在嘴里又默默念叨了两遍,而霓霜接着道:
“麓瑕真君现在何处?”
余襄也缓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现如今应在荆云门内,霜虹君随我来便是。”
云青山。
霓霜随着余襄拾阶而上,期间青年背脊挺得笔直,丝毫不像个受了伤的模样。霓霜冰雪聪明,又比知蘅多了一分玲珑心窍,便半是失笑道:
“你不必如此拘谨,我也并非御溟元君座下之人,自在些便是。”
走在前面的余襄并没有因此松懈,甚至头也没回,好像害怕看见霓霜的脸似的僵在一处,而话音却颇为忸怩,连说了三个无事。
霓霜还想劝些什么,却率先感受到了一丝突兀的气息,零星的笑意率先凝结在脸上——余襄也注意到了什么,疑惑道:
“执教?”
不远处的虞钦发现了来人,扬起了半边眉毛。
——好家伙,这还带了个神仙回来?
霓霜足尖轻点,飞跃到了知蘅面前,问好道:“麓瑕真君。”
知蘅向她回了句好,随后霓霜又瞧了眼黑着脸不说话的厉睛以及冰牢中的女子,黛眉轻蹙,道:“这是……魔气?”
知蘅简单与她说了下情况,霓霜了然,便回首冲着聚集起的人群道:
“我奉御溟元君之命前来彻查此事,如今狞煞已除,诸位可以先行散去了。”
虞钦环臂接话道:“仙人除魔,闲人退避啊。”
御溟元君的名号一出来,还揣着几分怀疑的荆云门弟子也不得不听霓霜的话,开始将山上的镇民有序疏散——其中还有不少人嚷着要将许荷带回去,不过都被他们急匆匆地撵走了。
一时间,整个山门前都安静了下来。
许荷蜷缩在冰牢之中,周身淡红的魔气已经被风吹散了大半,此事满脸冷汗地抬眸看向厉睛,晃神地眨眨眼。
厉睛:“……”
他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上下两片嘴唇紧紧抿在一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余襄同郑辰走上前来,看着在原地默不作声的几人,也不由得闭上了嘴。
好半晌,厉睛才沙哑着道:
“小荷,你同我讲实话。”
他说这话时都带着颤,活像个被风吹的树叶子,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中活该糟了罪,到头来只求半点的庆幸。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知蘅瞧了他一眼——哪怕是到这地步了,厉睛还是不愿相信许荷是个魔物的事实。
倒不是说她无情残忍,只是知蘅远离人间太久,隔得太远,便堪不破这些瞬息万变的情爱,现如今也只觉得些许不可思议而已。
此时,郑辰上前一步道:“执教,事关重大,先将许小姐……带去牢中吧。”
厉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像被连根拔起了一棵树,空落落地破了个大洞。他阖起眼来,不去瞧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嘴唇动了两番后才低声道:
“带下去……关押。”
郑辰领命,知蘅也抬手将冰牢撤去了,而后一众荆云门弟子小心翼翼地将许荷押着走了下去。
而期间许荷半点反抗也没有,甚至连话也没说一句,如同木偶般被带走了。
厉睛费了点时间整理情绪,而就在此时,虞钦忽然道:“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众人看向他,少年低垂着眉目思索须臾,随即撩起眼皮扫视一圈众人道:“我们刚查出来些事,杨昇就死了,刚准备着手查杨昇的事,狞煞就跑出来了。”
“这也……太巧了些吧。”
知蘅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人在暗中阻障着他们调查这件事。
可……那人既能无声无息杀了杨昇,又有放出狞煞这种通天的本领,现如今的世上属实是少有。
其他人明显也想到了这层,面色不由得都沉了三分。
虞钦接着道:“个人意见,既然有人这么不想让我们查下去,那就偏要朝着那个方向查。”
“若是真的半途跑去调查别的事,岂不是顺了他的意?”
“能不能查出个结果还不一定,这浪费的时间便足以那藏在暗中的家伙销毁所有证据了。”
知蘅道:“杨昇的事现如今查的如何?”
厉睛疲惫地回道:“已经问过了所有有关的弟子,他们都鲜少有机会能接近杨昇的周围,真正有权利能入天牢与他密切接触的人,职位必然不低。”
“这件事知道的人本便不多,故而有嫌疑的人便只局限于很小的圈子内,只是……”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道:“只是,那些人都与我共事多年,也从未接触过所谓蛊术之事,不应当。”
虞钦耸耸肩:“共事又如何,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还成了那副模样呢,最好谁都别信才是。”
厉睛被他戳中痛处,又不吱声了。
虞钦视而不见,接着道:“哦,还有件事。”
“我可能要借你们书阁一用,有些事情……我想亲自去查一查。”
知蘅再度见到许荷时,已是两日之后。
她本在调查杨昇和摘星门的关系,不想厉睛却忽然找上了自己——这位荆云门执教用了一日便收整好了心绪,站在知蘅面前时已然是原来那一副雷厉风行的模样。
荆云门修炼课时不能停,他这个执教也不能撒手不管,休整了短短一段时日后又赶鸭子上架似的站回了执教的位子上。
他好像是不在意这件事了,可眼下的青灰还是暴露了厉睛有多牵心挂肚。
他来拜托知蘅只为一件事——希望她能搞清楚许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知蘅看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不知怎得便答应了下来。
倒也奇怪,那副坚不可摧的外表下流露出的零星脆弱,叫她不由得想起了当时在麓霞山上发高烧的虞钦,心神一晃便应了。
霓霜还在清扫云青山下残存的魔气,虞钦也跑去书阁泡着,她便只得一人再度前往地牢。
许荷安坐在牢中,身形瘦削,看上去便弱不禁风。
见着知蘅来了,她亦是笑笑,虚弱道:“不知这位仙君如何称呼?”
知蘅道:“我为蓬莱麓瑕真君。”
许荷点点头,于是道:“麓瑕真君,您是来……问什么的?”
知蘅道:“你为魔物。”
许荷坐直了些,回道:“并非如此。”
知蘅道:“那你身上魔气又为何?”
许荷定定地看了她一阵,随即苦笑一声垂下眼帘,像朵将要枯败的白花,将熄的烛火,无力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珠。
“我不敢与厉睛说的。”她双目无神地不知看向何处,面上笼罩着一层孤寂与凄凉。
“他是荆云门执教,是应当一尘不染的修士,怎么能因为我跌进泥污里?”
她看向知蘅,分明是在笑,可瞳孔中却是疲乏空虚。
“麓瑕真君,我啊,已经死过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