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修（二）
芸河县是个偏地方，比不得源舟城那般热闹喧嚣，因是临近樊都的缘故，一年到头都显得死气沉沉。好在几年前此地发现了一处灵泉，众多修仙门派个个都红了眼盯着，可又碍于面子不肯妄自出手。
——毕竟这地方属于樊都地界，谁也没那个闲心跑去沾染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时值深秋，枝杈上的叶子早就谢了一轮，现如今只留着几片枯黄的残叶行将就木地吊着，风一吹便扑簌簌地跟着晃悠。
落日之际，有一队人马慢悠悠地走进了芸河县中。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可亲的青年，身上板板正正地穿着月白云纹衣衫，方一进了县城便翻身下马，四下张望着一处落脚之地。
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年轻些的青年，待到身后三三两两的人都下马收整好之后才不紧不慢地翻身一跃，随手把缰绳一抛便走到对方身侧，环臂打量着芸河县周遭的环境，道：
“我看着这地方啊，风水不行，迟早要闹鬼。”
那青年无奈地回首瞟了他一眼，选择性地忽视了那句话道：“关于郑辰的线索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这里，若是真叫他跑进了樊都……那才是麻烦事了。”
年轻些的青年耸耸肩，皱起眉来嗅了嗅潮湿的空气，道；“临近樊都，地生灵泉，这里不引魔物哪里还会引呢。”
就在这时，二人面前忽然跑来了一个穿金带银的中年人，那人身形臃肿姿态滑稽，脸上的肥肉如堆挤出了几层沟壑似的，走几步便喘着气停在两人面前，讪笑着道：
“几位便是荆云门来的道长吧，有失远迎有失远迎，鄙人史丰，特地奉县令之命来请几位。”
突如其来便被称了一句“道长”，年轻些的青年颇为新奇地挑挑眉，似乎是被对方滑稽的举止逗笑了，欲盖弥彰地掩唇笑了起来。另一人则对着史丰道：“劳烦了，还请史大人带路。”
史丰连道三句“不敢”，殷勤笑着给一众人马带起了路。
见年轻些的青年还在笑，为首的青年便略微板起了脸出声提醒道：“虞钦，走了。”
那偷笑不止的青年便是虞钦，自上回与知蘅分别后已有三年之久，当初的少年已生长开的身形，眉眼间亦是显得潇洒轻快，活脱脱一个风流不羁俏公子的模样。
他是一众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穿荆云门衣衫的，只一件黑色衣袍，同旁人格格不入。闻言也只是暂且收敛了笑意，毫不在意地走在一众人前头，四下打量着周遭。
街上人本便不多，见着史丰来了后更是同避瘟神似的一个个躲远了，藏在暗处惴惴不安地盯着他们，撞上虞钦的视线后又匆匆别过脸去。
虞钦扫了一圈，发现这地方阴沉地不像话，空气里还弥漫着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走在他身前的余襄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史丰搭话，东聊西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不过须臾便到了县令府外。
芸河县县令徐兴德正等在门口，左右列了好大的阵仗，见到他们了便迎上来嘘寒问暖，热情地不像话。
“几位一路奔波幸苦了，快请进。”他命下人去准备了茶点来，余襄便叫其余荆云门弟子下去歇息，自己同徐兴德去讲话便好。
虞钦则往他身侧一站，摆明了是自己也打算听一听。余襄拗不过他，便只得带着虞钦同徐兴德落座了。
两侧撑场面的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一日前我们便收到了传信，不知荆云门此番……是有何要事呀。”徐兴德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而后又赶忙接话道：“哦，如若是什么不能说的您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就是。”
余襄答道：“徐县令客气了，并非什么机密，不过是听闻此处魔气横生，本着修仙子弟的责任前来除魔罢了。”
虞钦在一边扔了快糕点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着，眼神却一刻不歇地打量起这间会客室。
——除魔确实是来此地的目的之一，不过最要紧的……还是郑辰的去向。
他看过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炉里熏着的上品涎香，最终落在了博古架上的一块红石上，微微眯起了眼。
那是……
然而不待他细细看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余襄第一时间站起身来，一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即刻开口道：“虞钦。”
话音未落，本在懒洋洋嚼着糕点的青年身形忽而一闪，电光火石间落在了屋外院中，衣袂飘扬未落时又一跃飞至声源之处，在众徐府家丁反应过来之前便刀刃出鞘欺身掠去！
只见一团浓郁的黑影出现在别院之中，而虞钦速度极快，只一个瞬息的功夫便挥臂横砍而过——只听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声骤然响起，那黑气被青年手中的刀刃齐齐斩断，露出其下一节惨白的皮肤来。
虞钦一挑眉，却忽而听得身后一声大叫。
史丰不知怎得跌坐在了地上，手里抓着的东西不偏不倚地朝着他的方向纷纷扬扬地洒过来——虞钦登时觉得一股浓郁至极的腥臭味直冲天灵盖，身体立马自己做出了反应，朝着身后便是一撤步，那些东西便悉数铺洒在了黑影之上。
那黑影似乎是被这些东西吓到了，顾不得许多便风一样地逃走了，虞钦刚想去追，便又被史丰的叫声绊住了脚——他“啧”了一声后只能狠狠剜了一眼黑影逃走的方向，随即满脸不耐烦地走向了坐在地上的史丰，冷声道：
“谁教的你们洒黑狗血的？别的除魔手段一个不会，这些个歪门邪道倒是个个精通啊。”
史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好容易抓回了一魂一魄，解释道：“之前有个大仙说、说洒黑狗血有用啊，道长您瞧，这不是把那家伙赶走了嘛……”
虞钦心说赶你个大头鬼，本来能一击毙命解决完的事情活生生叫他给填了乱。
不过他脸上还是撑起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和蔼可亲”地道：“哟，您是准备赶那东西走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赶我走呢。”
那一盆黑狗血要是泼自己身上了，他非得让史丰跪下给他认错不成。
余襄安排好了追击的人后便赶到了虞钦身边，一眼便看出了事情的大半始末，拍了拍满脸不耐烦的虞钦后自己上前进行交涉。虞钦只得暂且退到一边，一下一下掂着手里的嘲风刃。
他在荆云门的这三年可不是闹着玩的——虞钦似乎天生就是修习的料，就算是起步晚了旁人也不影响他进步飞快，就连厉睛也不由得称赞两句。
他身法极好，对仙法掐诀之类的却是理解不多，大半时候都是凭着本能来的——不过他本人也不在意这些，反倒是觉着用毒快一些。
余襄曾经开玩笑道，他这副模样简直就是当刺客的一把好手。
虞钦不置可否，只是在荆云门里过他的小日子。
三年之中，知蘅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
倒不是说仙君她多无情无义言而无信，化冰成雪这俩小仙童倒是巴不得一月下来见他一次，每每来了都带不少东西。上到良品丹药下到蓬莱仙桃，反正都是些新奇玩意，塞满了虞钦的一整个大箱子。
虞钦也是个别扭性子，铁了心地不问知蘅的事，如此僵持了一年后依旧不见仙君的身影，这才嗫嚅小声着问成雪发生了何事。
“真君她也忙啊。”小姑娘一手拿着仙桃一手捏着桃酥，晃悠着腿吃得不亦乐乎，“再说了，上次跑凡间来呆的时间太久了，凡尘气息不利于仙家呀，真君自是要些许时日歇息的。”
虞钦：“……有这么严重吗？那让神仙下蓬莱呆几年岂不是再回不去了？”
成雪晃悠的腿停了一下，叼着桃子想了想，末了十分认真地冲虞钦道：“也不是没可能啊。”
“先前便有一例，言道是一仙家贪恋人间风景，成仙后不改其性，屡次三番出蓬莱入凡间，因沾染了太多俗尘气息，最终迷失在三尺水之中，再没出去过。”
虞钦：“……”
那确实是个大问题。
成雪拍拍手站定在他面前，转移话题道：“崔家的事如何了？可有眉目？”
虞钦道：“小曲那边在查，他们这几日也安生得不像话，估计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饶是中途出了乱七八糟各种岔子，知蘅也还是没忘最开始的目的——崔家魔气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万不能就此轻易地放过了。
虞钦跟着荆云门弟子东奔西走四下除魔，自是没有功夫日日守在源舟城，小曲便主动请缨揽过了这件差事，她有聂蹊在身边护着，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况且，他们身边可是又多了一方势力。
那两个明家姐弟曾经来找过虞钦，看模样不是什么居心叵测之辈，虞钦便也默许了明杏旁敲侧击的一通疑问。
无非便是问他认不认得李磬，知不知晓棠溪剑。
虞钦便与她打马虎眼，说这李家天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当年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这话是实话，明杏也反驳不了些什么，多半也是看出了虞钦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便也不再多言了。
源舟城那边有明家和小曲帮忙看着，他便能放心大胆地四处游历，一来二去竟有两度春秋。
而他们最新接到的消息，便是郑辰的气息似乎是出现在了芸河县附近，厉睛二话不说便派了他们前来调查。
郑辰的魂魄自从逃离凡体后便是借助秘法而存，现如今哪怕是灵体也来去自如，时令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出一个能定位其气息的罗盘，而前些日子便是这罗盘反应最强烈的一次。
错不了了，郑辰就是逃到了樊都地界。
虞钦掂着嘲风刃，又瞟了一眼笑得谄媚的史丰与姗姗来迟的徐县令，不由得哼出一声冷笑来。
只不过看如今的情形……他们不止要处理郑辰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