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樊都(一)
在驿站周遭布好结界之后,知蘅与明杏两厢静默地望着不见天日的密林,一时无话。
半晌,明杏才试探性地寻了个话来,道:“也不知聂大哥现如今在何处,若是能寻到他的话应当会方便些许……”
知蘅应了一声。
那之后两人又不说话了——方才那老头的一番话像把锥子一样戳进了她们心口里,估计要费上些许时日才能慢慢消化了。
按着那老头的说法,芸河县是自发现了那灵泉后逐渐衰颓,以至于到了如今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灵泉贪婪,自重见天日起便不知饥饱地汲取着芸河县的精气,故而才造就了自己充源不断的股股泉水。芸河县令对此非但不加以防护,反倒是助纣为虐不许县民离开县中,简直是将整座县城都当作了灵泉的饲饵。
老头说那徐兴德是个见钱眼开的势利鬼,要仗着灵泉在樊都之外博得一席之地,丝毫不管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死活。
他越说越气,简直是要义愤填膺地抄起家伙去砸县令府,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个多混帐的货色。
知蘅不置可否,这些乡野间流传的小故事只可听信三分之一,里头不知道添油加醋了多少东西——不过有一点他们确实是说对了,徐兴德的确在暗自鼓捣一些秘而不宣的东西,总而言之不是个什么好人就是了。
只是她确实是没想到灵泉还能害人至此。
老头知道的也不多,顶多是听一些乡间传的风言风语。他长居于此与魔物接触,又沾了不少人命,罔顾人伦罄竹难书。知蘅只得先将他禁锢在驿站中,等着棠溪剑之事解决后再回来处理——老头不屑地哼笑,变着法地损她多管闲事,当心出了门就被鬼缠身。
知蘅才不怕什么鬼,那些小鬼小怪的巴不绕着她走呢。
这驿站是住不得了,知蘅思虑之后决定先带着明杏去芸河县里与余襄他们会和,由荆云门带着的话她也不用多费心找落脚地了。
天上笼盖着厚厚一层乌云,并分辨不出阴阳昏晓,两人在泛着潮气的林中走着,忽然,知蘅猛地一顿,停下了。
明杏不明所以,在她后面探头问道:“真君?怎么……”
她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一抹突兀的白色便不由分说地撞入了视野。
只见一白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此处,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恍如天外飞仙般在阴暗潮湿的林中格格不入——那背影瞧着,比知蘅更有几分蓬莱仙姿似的。
当然,如果无视掉他脚下横七竖八的魔物尸体的话。
那白衣人的周围东歪西倒着残破不全的魔物尸体,完整些地尚且能瞧出个形状,至于剩下的……估计连头尾都分不出一个来。
下手如此狠绝。
明杏没见过这阵仗,登时吓得捂住了嘴,小小地惊呼一声。
那白衣人听着动静,却只是稍稍偏了偏头,腰间佩剑出鞘三寸,凛冽的剑芒顷刻间蔓延到了两人身侧。
看到那剑的一瞬,饶是知蘅也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棠溪剑?”
她立马看向执剑的白衣人,目光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眼前人的背影与各路话本传说中的人逐渐交叠,重合一瞬时她耳边宛如吹起了鼓噪不休的杂乱风声。
这……怎会如此?
知蘅凝视着白衣人,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后抬手将吓得不轻的明杏护在身后,斟酌再三开口问道:
“你……是李磬吗?”
这下又把明杏吓了一跳,只听她脱口而出一声“什么”,然后又猛地把自个儿嘴捂住了,睁圆了眼睛在知蘅和白衣人间来回看。
白衣人并没有回答知蘅的问题,只是立在原地与她僵持一阵后忽然收剑入鞘,在她们没反应过来时身形一晃,竟在眨眼之间消失了。
好厉害的身法。
直到白衣人离开后周遭紧绷的气氛才缓和了些许,明杏被吓飞的一魂一魄好容易回了躯壳,小口小口顺着气道:“方才,方才那真的是李磬吗?那他拿的那柄剑是棠溪剑?他不是归隐了吗?怎么又出现在樊都……”
她连珠炮似的问出一串问题,知蘅看着满地杂乱无章的魔物尸体,抿了下嘴后一五一十地答道:
“不知。”
她是真的不明就里,这人是不是李磬,为什么拿着棠溪剑,又出于什么目的跑来樊都地界……无论哪一条,单拎出来都够叫人头疼的了。
明杏拍拍胸口,苦笑一声道:“亏得我一直在调查李磬的事情,结果真见着人的时候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去阿谨指不定又要怎么笑话我呢。”
知蘅则扫视了一圈地上惨死的魔物,如同被血腥气熏了眼似的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了那白衣人离开的方向,道:“这些魔物都被击中了命门,无论那白衣人是不是李磬,他的手法……有些过于狠绝了。”
提起李磬,明杏忽然想起了在麓霞山上和小曲他们翻出来的一纸药方,便赶忙对着知蘅说了——知蘅听罢后神色明显变了,垂眸沉吟一阵后问道:“这事还有多少人知晓?”
明杏见她少有的流露出严肃的神色,也不敢怠慢地答道:“目前只有我们,我嘱咐过小曲姑娘和阿谨不要说出去了。”
知蘅点点头,道:“如若李磬之子尚留人间,魔物之辈尚且不谈,单是那些对他口诛笔伐的修仙世家就不会放过……”
她话音一停,脑袋里忽然出现了当初那个在风雪里被摘星门追赶的少年——三年过去,当时少年人琉璃一样明澈的眼睛在自己的记忆里依旧鲜活明亮。
明杏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问道:“真君?”
知蘅没应声,脑海中飞速略过了少年人的身形,一点灵光须臾一闪,她想伸手去抓,可又半道打起了退堂鼓,突然失了胆量再去深思。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管他是不是李磬……”知蘅缓缓道,“他在樊都附近出没,这件事本身便不可置之不理。”
明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犹疑道:“真君是要……知会蓬莱?”
知蘅沉默片刻,随即道:“只是先说与一小部分人,毕竟整个蓬莱对李磬的态度你也知晓——此事重大,不说不行。”
她这话在理,况且明杏也自知没那个立场去干涉仙家之事,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走罢。”知蘅道,“我们先去……”
话音未落,知蘅只觉眼前倏尔一黑——
她如同被人在心口打了一拳似的,五脏六腑都虬结在一处泛疼。自己甚至在一瞬间失去了五感,整个人如坠深渊,三魂七魄又在触底的霎那被猛然抬起,强硬地塞回躯壳里。
直到意识逐渐回笼,四肢百骸都像是要自立门户似的不听使唤。知蘅目无焦点地盯着脚下的地面,耳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人焦急的呼喊,她努力辨认了下,才发觉是明杏在自己耳边忙乱地唤着。
“真君!”明杏惊慌失措地把知蘅搀住,可知蘅倒得太突然,她只得将就着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明杏只觉仙人被触及的地方冰凉至极,还在微微颤抖着,再看向知蘅的脸颊时果不其然地瞧见了对方额头沁出的冷汗。
这突然地发生了什么?!
她手足无措地帮知蘅顺气,可到底不懂要领,只是杯水车薪。而知蘅似乎是小声说了什么,她慌乱地凑上前去听。
只听知蘅虚弱地道:“等我……缓一下……”
明杏忙道:“好、好,真君慢慢来。”
知蘅泄了力地依靠再明杏身边,胸口无规律地起伏着,冷汗一滴滴沿着面颊滑落,砸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她好像陷进了某种幻觉里,眼前是光怪陆离的巨大色块,不由分说地盘踞了整个视野。知蘅拼命想挥开这扰人的迷幻,可手臂压根动弹不得。
在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景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微微叹息——可紧接着,那叹息声却又忽而尖利起来,化为声声刺耳的狞笑,一股脑地对她说着些难辨音调的话。
“你不在蓬莱过清闲日子,跑来樊都做什么?”
“嘻嘻,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可你们仙人之流不是最讲究个三六九等吗?”
“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个荆云门里的小娃娃。怎么?是想借他来展示一下你们仙人的广怀胸襟吗?”
“呸!真有本事就别在蓬莱躲着啊!和王八似的缩在壳里还好意思自称得道呢!”
那些声音杂乱无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时而辱骂时而嘲讽,知蘅听得头痛欲裂,那些声音则气焰更胜,宛如凝成实体一般要将她吞下去。
而就在知蘅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声音忽然都停了下来,刹那间万籁俱寂。
她眼前的色块逐渐扭动着,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勾勒处一个巨大的身形,其上缀着的金色瞳孔正无悲无喜地看向自己。
那些声音在见到这庞然大物的一瞬便如惊鸟四散,宛如面见了十殿阎罗似的奔逃去了。知蘅好容易捡回自己的意识,强撑着与那金色瞳孔对视,用尽全身力气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究竟是谁?”
金色的瞳孔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知蘅,随后微微叹息。
那叹息声如古钟嗡鸣一般震人心弦,却又带着诡异的安定感,知蘅眼前逐渐又被黑暗笼罩——那大魔貌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淡出视野。
……是它帮了自己吗?
知蘅没来得及想出个答案,原先如同泡在了一汪水里似的五感六识突然被捞了出来,外界的感官一股脑地归了位,过于猛烈的冲击像是要摧毁她的肉身一样喧宾夺主。
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狼狈地咳嗽起来——好在身体的主导权总算是回来了,她也不至于落个断线木偶的下场。
明杏见她可以自己动弹了,低低压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然而不待她高兴须臾,鼻尖忽然窜过浓烈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二人身侧的密林剧烈摇晃起来,明杏“唰”地抬头看过去,待到看清了声音源头后面色倏尔苍白如纸。
“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一句。
“这里……怎么会有狞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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