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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随风抵达万安寺的时候,正好是晌午,沈鸢的两个侍女正在那儿收拾回侯府的行装。

沈鸢体弱,禁不得磋磨,身侧常年两个侍女,一个叫照霜的抱剑立在门口,另一个叫知雪的在整理衣物,叠上两件,便叹一声,再叠两件,再叹。

侍女抬抬眼皮,瞧见沈鸢正在桌前悬腕绘图,也不知是不是礼佛几日,竟沾染上了淡淡的香火气息。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侧脸,浓密纤长的睫毛,苍白的皮肤、青涩却昳丽的眉眼,连执笔的指尖都仿佛透明了。

分明是如玉少年,只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羸弱病气,禁不住又叹一声。

沈鸢终于瞧了她一眼:“你让谁给扎漏气么?”

怎么活像让针戳了的皮鞠,泄气泄个没完了。

知雪五官都皱一起了,愁眉苦脸说:“咱们真回侯府啊?”

“公子,咱们走的时候小侯爷可放出话了,让你别撞在他手里。”

沈鸢眼皮抬也不抬,说:“不回侯府还能去哪儿?你倒是给你家公子找个地方。”

知雪不说话,半晌却犹豫着开口:“公子,我这两天听人说……那小侯爷性情大变。”

沈鸢不说话,知雪就接着往下说。

“听说小侯爷挨过了家法,足足昏睡了一整日,醒了以后,脾气便差了许多,他那院里赶出去了好些仆从,还问了好几次你回去没有。”

“就连卫家三爷四爷来看望,都让他给叮咣五四一顿好打,撵了出去。”

“好歹是亲戚,平日里那小侯爷待他们虽不算亲厚,也没这样不留情面过,可见如今是凶性大发,公子你要回去,还不让他剁成肉馅儿啊?”

沈鸢倒是顿了一顿,目光闪过一丝异色,半晌道:“他离那两个远点,对侯府倒是好事儿。”

知雪却咂舌:“公子,你还是顾着点自己吧。”

“京里说书先生都说,卫瓒在战场上徒手就能把人穿糖葫芦串儿,脑袋挂在腰上当铃铛。”

“外头人都说他……”

少女形容越发古怪夸张,沈鸢终于还是搁下了笔,叫停了她绘声绘色的叙述:

“知雪。”

“公子?”

“我已过了听鬼怪故事的年纪了,卫瓒也不是牛头马面。”沈鸢道,“你也不用这样吓我。”

再讲一讲,恐怕卫瓒就要长出八个眼睛四只手来了。

“……您听出来了啊。”知雪讪讪说,“我就是想说,咱们这次回去……就小心点儿,别惹他了吧。”

“公子,咱们是寄人篱下呢。”

住着侯府,还让人家小侯爷挨了家法军棍,足足二十军棍,饶是那卫瓒身强体壮,也在床上躺了几天。

就算人人都知道沈鸢跟卫瓒不对付,也没闹出过这么大的事儿来。平日里再怎么胡闹,也不过是教对方被罚扫院抄书,国子学官宦勋贵子弟居多,连个藤条戒尺都用得少。

谁知这次就闹出这么大乱子,只怕回去日子不好过。

这事儿还得从几天前,他俩旬考拌嘴说起。

其实他们两个争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国子学里但凡遇见,便要争起来,卫瓒性傲而嘴毒,沈鸢平日里装得似模似样,却又偏偏爱与卫瓒争风头。

幸而平日卫瓒在昭明堂,与沈鸢所在的文昌堂并不相及。

谁晓得偏偏旬考时,博士突发奇想,将两堂合在一起考校,沈鸢和卫瓒还抽到同一道题。

两人还答了个南辕北辙。

当场就冷一句热一句挑衅起来。

旬考让先生喝止了,考后还要接着阴阳怪气。

卫瓒抱着胸,笑他见识短浅:“纸上谈兵罢了,赵括见了你都要甘拜下风,昔日赵国有你,二十万大军也不必被困四十日,当即就能全军覆没。”

沈鸢神色温文和气,指桑骂槐:“赵岂亡于赵括?不过是亡于虎父犬子,赵王后嗣无能。区区口舌之辩,倒有那蠢货放在心上。”

又往来唇枪舌战几回合,两人皆恨得牙根痒痒。

卫瓒走到他面前,说:“沈鸢,你这一张嘴,倒生的厉害。”

沈鸢淡淡抬眸,粲然一笑,说:“比不得小侯爷,书读不多,仗势欺人倒是厉害。”

卫瓒看他半晌,估摸知道他身子骨弱不能挨揍,只提着衣襟,把人掼在墙上。

“我仗势欺人?还是你一直挑拨是非?”

卫瓒倒也没露出凶相,只逼近了耳侧,语调透着一丝懒意:“沈鸢,若是在军营里,我早整治你了。”

沈鸢挑眉:“怎么,小侯爷上过一次战场,便这样了不得了。”

卫瓒便笑,说:“自然了不得。”

“若非如此,沈鸢,你怎么眼红成这样。”

“一个弓都拉不开的废物,倒还想上战场。”

正正好戳在沈鸢死穴上,半真半假红了眼睛。

卫瓒不知为什么愣了一愣,正欲开口。

就听学正在身后一声爆喝。

“卫惊寒!卫瓒!你给我松手!”

“谁教你的欺凌同窗!”

沈鸢的白裘早已滚落在地,手中书卷在动作间四散,人也让卫瓒按在墙上。

这模样倒真像极了卫瓒打算对他动手。

沈鸢是有点装模作样的心机在身上的,在只有卫瓒能看见的角落,故意唇角绽开丝丝缕缕笑意。

眼见那小侯爷变了脸色,却骤然垂眸,做一副凛然受辱、柔中带刚的模样:“小侯爷出身高贵,应当以德服人,不过口舌之争便要以力屈人,沈鸢恕不能从。”

装得好一副铮铮风骨,引得学正更为震怒。

他垂眸时,心底便隐隐蒸腾出一丝窃喜得意来。

卫瓒看向他,那双总是慵懒风流的眼睛含了一丝不屑,道:“沈鸢,你得意了?”

“总玩这一套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就一直装下去。”

那快意又仿佛让水泼熄了似的。

他在卫瓒眼底审视形容可憎的自己,含笑道:“必不负小侯爷所托。”

沈鸢那时候只想让卫瓒挨一顿训斥、抄一抄书,他们平日里这样的摩擦有许多,沈鸢自知自己居心不正,的确是想瞧一瞧那傲慢恣意的小侯爷吃瘪的模样。

但没想到,这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卫瓒挨了家法,足足二十军棍。

也是这事儿碰巧,从学正那传到卫瓒父亲、靖安侯那边儿。

靖安侯是个直脾气,也不管卫瓒动没动手,先把自家儿子一顿揍。

理由也很简单,沈鸢是友人遗孤、父母双亡,还体弱多病、见风就倒,借住在他靖安侯府。

他就是一万个不是,你小子绕着走就是了,怎么还动起手了?还把人往墙上按?

出了一丁点儿的事儿,你家老子都对不起沈家夫妇。

骂骂咧咧就把军棍请出来了。

想到沈鸢那温文尔雅的可怜病公子模样,再看看自家儿子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德行。

揍谁连想都不用想。

当夜卫瓒领家法二十军棍。

一声没吭,咬着牙回去,跟没事儿人似的,就是眼神儿吓人。

沈鸢当夜越想越忧心忡忡,遣人去给卫瓒送汤药,知雪跟他如出一辙的戏精,低眉顺眼说:“公子惶恐,请小侯爷原谅。”

汤药用的是上好药材,疗伤镇痛的方子。

却见那小侯爷摆弄着匕首,冷眼柔声,只嘴角在笑:“汤你端回去,让你家公子自己留着喝。”

“教他从今往后,可千万别撞在我手上。”

当夜沈鸢不声不响,那叫一个面沉如水、不动如山,端的是一身大将风范。

然后……连夜收拾行装去寺庙进香,好几天没敢回去。

知雪小声嘀咕,说:“感情公子还知道怕呢。”

沈鸢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什么。”

屋里拢共就三个人,门口抱剑的照霜素日寡言,开口便是会心一击,只淡淡问:“公子,那您跑来庙里做什么?”

沈鸢连眼皮都不抬,只说:“静心。”

照霜看了一眼自家公子一眼,没好意思说,您看着不太像静心,像是去躲难去的。

人家年轻公子都求功名求姻缘求身体康健,独独他家沈公子求了一把平安符回来,箱笼里头塞着,衣服里头挂着,足有十几个。

她给他收着的时候看了几眼,正面“平安”两个篆字,背后用金线绣着“免遭血光之灾、免遭皮肉之苦、免遭匪盗之患”。

也不晓得是哪路神佛,兴许是专管小侯爷那位混天混地的匪盗的。

还怕一个镇不住,须得十几个有备无患。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又是嫉妒,又是害怕。寄人篱下,偏偏又不愿意示弱。

知雪还在那叹:“公子又惹不起他,又爱招惹他。”

“图个什么劲儿。”

沈鸢不语,半晌才垂眸轻飘飘一句:“不过是心有不甘,怎么他就这样好运道。”

生来便样样都好,父母疼爱,地位崇高。

身体康健,武艺更是天赋卓绝,年纪轻轻名动京师,谁见了都得喊一声小侯爷。

照霜闻言怔了怔,说:“公子,各人有各人命,强求不来。”

他说:“我也没强求。我就是……”

就是什么,他到底是说不出来,盯着自己搁下笔的手。

半晌才嗤笑一声,想,他就是卑劣下作罢了,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就这会儿闲话的功夫,门外忽听人通报有侯府访客,小沙弥引着一人进了门。

沈鸢一瞧,是个正是那卫瓒身侧伺候的随风。

进门恭谨周到地行了一礼,便听那随风道:“沈公子,属下是替主子传口信儿来了。”

沈鸢面色冷凝,耳朵竖的跟白毛兔子似的,严阵以待:“小侯爷有什么吩咐?”

随风却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尴尬。

咳嗽了一声,凑近了,才字正腔圆说:“……他想您了。”

沈鸢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随风尴尬得无以复加,咳嗽了一声。

把原话重复了一遍。

“……他让这二十军棍打醒了,想您想到骨头里了,就想让您赶紧回去。”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沈鸢听得头皮发麻。

随风说得头皮发麻。

沈鸢试图用眼神儿确定这句话不是在威胁他。

随风自己也迷茫的要命,小侯爷说这话时的神色三分真两分假,还带点坏心思的,谁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

房间里头死一样的静。

还是沈鸢先开口,说:“随风大哥。”

随风硬着头皮“是”了一声。

沈鸢说,在下有一事不清楚。

随风说,沈公子客气。

沈鸢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咱们侯府的军棍……不是打脑袋上吧?”

好好一个卫瓒。

怎么几天的功夫,就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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