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两位朝廷命官几乎是前后脚被山贼劫道, 还都是士族子,巧合得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更能叫人吃惊的还在后面。
接连好些个州县都上报了山贼之事,言百姓们都在议论纷纷, 消息传得之快之广,委实不同寻常。
还听说,柳氏郎君身陨的消息传回建康时,他父亲直接在朝堂上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剑指席荣席司徒。
席荣一派岂是示弱之辈, 不纠缠是谁杀了柳氏郎君,御史台将那身陨的柳氏郎君枉法的罪证当廷奉上,就差没有直说那柳氏郎君死有余辜。
柳光庭一派自然不会认下这些罪证, 直说此乃伪造。
双方争论的焦点从谁害死了变成柳氏郎君究竟有没有枉法。
伪不伪的, 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柳氏郎君人都死了,这些罪证的真假还重要吗?
这一局,是柳光庭轻敌,败得不冤枉。
局面对自己不利,柳光庭暗中叫人进言,言各地山贼横行, 骚扰百姓,该下令剿灭山贼才是。
此言得到不少人附和,争论的焦点又回到了山贼之祸本身。
附和之后, 却并没有着落。
剿灭山贼,为民除害, 说得容易, 做起来难。
山贼的规模, 所在山林的地形,战力如何,以及背后有没有人等等,太多的东西问摸查清楚。
而且,各州的兵源不一样,有的战力强如荆州兖州,有的弱得别说是兵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还有就是调兵的钱。
每一次军队调动,每一次战争,都意味着大笔的银钱支出。
连年战争,即使是最富庶的宋国也难以支撑。加上修行宫,修园子,皇族宗亲各种让平头百姓难以想象的奢侈生活。户部尚书一笔一笔当场算给众人听,就问哪里还有钱能挪给剿匪?!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不管吧?!若因此而民怨沸腾,恐怕又是一次起义。”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不管,而是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究竟要怎么个从长法?我们能从长,百姓能吗?你们是没听到百姓们的议论吗?”
“那百姓议论不就议论,无知百姓知道个什么啊!”
“好,那我就说,万一因此发生了起义,该怎么办?!我们宋国真不会被他国耻笑?!”
这话让众臣皆沉默。
许久,忽然有一人发言:“如果,下官是说如果。咱们的小神童不是剿灭了太华山山贼,被百姓追捧,为山贼忌惮。我们可以让小神童去剿匪,想必山贼听到她的名号,就直接投降了。”
此人越说越觉得可行,畅想种种小神童一报名号,山贼就弃械投降的美好画面,说得停不下来。
等他终于停下来,就见廷上文武百官都有各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
他心生忐忑:“下官说错什么了吗?”
“你觉得你有哪句话说对了?”席瞮作为朝中最年轻的中书舍人一般不会轻易参与廷议,一旦说话必须要言之有物,此刻他实在忍不住,出言嘲讽:“堂堂朝廷命官,竟叫个九岁的孩子去给你剿匪,你可真有能耐。”
那人不服:“那不是小神童么,你没听大街小巷怎么传说她的!”
席瞮也不跟此人纠缠,只道:“既然小神童帮你剿匪了,那你这身官服和俸禄,也叫小神童代劳吧!”
那人还想争辩,被一旁同僚扯了下衣袖,他看了眼席瞮,又把目光转到列班最前面正襟危坐的席荣,不敢再说,可到底不甘心,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着:“怎么是帮我剿匪,这能是帮我吗?”
这个听起来离谱的提议,在有心之人推动下,很快就传遍各处。
百姓们一听,小神童要帮大家剿匪,那好呀,那好呀,不愧是百姓爱戴的小神童,太感动了。
“无耻!无耻至极!”席府里,席矩把桌案拍得砰砰响,“竟想出叫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去剿匪的主意,无耻到这种程度,当世罕见!他们如此无能,也别当这个官了,趁早让贤回家。”
席荣摇摇头:“你这是气话。”
“父亲,我这不是气话,这是实话。”席矩脸都气红,“叫一个九岁的孩子去剿匪,那养着他们这些朝廷命官做什么?起义造反就担心他国耻笑,叫一个九岁孩子去剿匪,怎么就不担心他国耻笑?我宋国是没人了是么?!”
席荣摇摇头,笑道:“难道你没看出来,此事并非真要一个九岁孩子去剿匪,而是逼迫兖州呢。那柳氏子去兖州监军,偏偏死在了路上,你说巧不巧。然而更巧的是,颂儿也在上任的路上遭到山匪劫杀,可颂儿又平安无事。”
“父亲,我哪能不知道这是想针对兖州针对二弟针对我们席家。”席矩深吸一口气,平缓自己激动的情绪,三个呼吸之后,平缓失败,暴躁道:“可也没有拿一个九岁丫头来做文章的,太不要脸了!”
席荣笑道:“谁让她是小神童呢。”
席矩更暴躁:“那个‘小神童’的名头是怎么来的,朝中谁不知道!”
席荣还是摇头笑。
席瞮在一旁听了许久,等席荣席矩不再说话,他才出声道:“祖父,父亲。我倒是觉得让骆乔去剿匪也行。”
“休得胡说八道!”席矩瞪眼。
“怎么说?”席荣对孙儿的想法很感兴趣,前头在式乾殿上,他可是最先出言反驳的人。
席瞮说道:“柳禹骥在邹山丢了性命,朝廷不可能不追究,可怎么追究,这其中能操作的地方太多。徐州刺史黄进接连向建康送了五封奏牍,就是知道其中利害,一个处理不好,既得罪河东柳也得罪我们。邹山翻过去就是兖州高平郡,选在这里动手,幕后之人约莫想的就是挑起徐州与兖州对立,倘若骆乔真能剿了邹山山贼,黄进可就欠了她一个极大的人情。既然有人想要逼迫兖州和二叔,咱们为何不将计就计呢?!”
“那也没有叫一个九岁孩子去剿匪的!”席矩瞪着儿子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往无耻深渊滑落的失足少年。
“也不是真叫骆乔去,只是借着她的名义,兖州徐州两处派兵。”席瞮顿住,想了想,说:“我觉得骆乔应该会想去剿匪。”
席荣笑着缓缓颔首。
“阿爹——”
骆乔一把抱住亲爹的胳膊,抱得死死的,不让亲爹走。
“您让我去剿匪嘛!您让我去,您让我去,您让我去……”
骆衡甩不掉牛皮糖一样的女儿,还被念经一样的在耳边念,顿时头大。
“别闹!”
“我才没有闹,你们打着我‘小神童’的旗号去邹山剿匪,我小神童本人居然不亲临现场,要是传扬出去,天下人岂不会笑话我是个缩头乌龟。”
骆衡试图讲道理:“你还小,等你再长大几岁……”
骆乔不听不听:“您昨天还说我是个大姑娘了。”
“那是你想跟你阿娘睡!”骆衡来气,九岁的大姑娘了还要跟阿娘睡,像个什么样子,她九个月大都没有跟阿娘睡。
“反正我是大是小,都凭阿爹您的喜好来定呗。”骆乔咬定“青山”不放松,反正不答应,亲爹今天就别想出这道门。
骆衡没办法,场外求助妻子:“楚楚,你管管铁牛。”
林楚鸿正完全不受面前闹腾父女的打扰看账本,闻言抬头对骆衡笑了一下,眨眨眼,那意思是——你的女儿你不了解?!你自己解决。
骆衡场外求助失败,又看向正在练字的骆意……
这个就算了,这臭小子向来只会帮着他姐姐说话。
“您让我去,您让我去,您让我去……”
骆乔还在念经,骆衡被念得一个头两个大,决定“祸水东引”。
“我们去问使君,使君同意,就让你去,行了吧?”
骆乔眨巴眨巴葡萄眼,顿时计上心头:“那好吧,正好我想去找蛮奴。”然后又问骆意:“骄骄,一起去吗?”
骆意搁下笔,点点小脑袋,冲父亲笑了一下,再回答姐姐:“好,一起。”
骆衡当时就眼皮一跳,莫名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等到了刺史府,他那不好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兖州刺史席豫端坐于席上,正在喝茶,听到面前三个孩子的话,一口茶呛在了嗓子眼,呛咳时又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自己身上。
旁边伺候的仆从见状,立刻上前来清理,他摆了摆手,叫人先让开,看着仨孩子:“你说你们要带兵剿匪?”
席臻用力点头:“对,我们去邹山剿匪。”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我,先锋将军。”然后指骆乔:“骆铁牛,中军大将。”最后指骆意:“小骄骄,军师祭酒。”
席豫:“……”你们几个小鬼倒是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众人看着两个九岁一个六岁的孩子,煞有介事为自己安排职位,都很无语。
直脾气的周访一声爆笑:“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好好好。”
“周世伯,慧眼如炬。”骆乔竖大拇指。
“剿匪一事不是儿戏,万不可当做戏耍。”席豫不同意。
陈玄等人皆点头。
兖州在知道朝中有人竟把骆乔推出来吸睛,差点儿没气炸,骆衡和脾气火爆的周访当即抄起刀就要去建康砍了那胡说八道的混账东西,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俩拦下。
朝中的人都死绝了吗?竟然要一个孩子去剿匪!
一番查问之后,发现最先说出此言之人竟不属于任何派系,那人是举孝廉选的官,在太常寺多年,今年终于升到了博士,能列朝了,嘴特别多,什么朝议他都要插嘴发表“高见”。
可这种蠢人比政敌更让人厌烦,尤其是还蠢而不自知。
这个蠢意见果然被利用来逼迫兖州,那人半点儿好处捞不着,还得罪了人。
反正不管此人初衷如何,是真蠢还是假蠢,他这官是做到头了,无论是骆衡、兖州还是席家,都需要一个出气筒,而推动此事者需要一个背锅的。
兖州这边气过之后,一合计,倒也可以将计就计——要我们兖州出兵,想要兖州和徐州起龃龉。嘿,我们兖州还真就出兵,我们还就打着小神童的旗号出兵,徐州黄进,你怎么看?!
徐州刺史黄进得到信,立刻大张旗鼓给兖州送信,表示愿意配合小神童,然后调动了州兵往兰陵郡行进。
文人耍阴谋,武人以力破。
兖州高平郡、徐州兰陵郡分别陈兵邹山之下,斥候早已上山探路。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神童本童和她的小伙伴闹着要去剿匪,还给自己安排好军职了。
“使君,诸位世伯,意有一言。”
席豫的不同意在三小的意料之中,骆乔和席臻一同看向骆意,示意他该上场了。
“姐姐剿灭太华山山贼一事,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几乎传遍宋国,接着,许多地方都传出有山贼作乱的消息。这么巧,来兖州监军的柳氏郎君为山贼所害,陨命徐州邹山,这就是设计好的。无论邹山有没有山贼,那柳氏郎君都会死在徐州。只不过背后设计之人因时制宜,借了‘山贼作乱’的东风。”
“使君与诸位世伯将计就计出兵,便是要打乱幕后推手的计划。我猜,这幕后之人,柳氏、谢氏皆有,太子和三皇子也出了一份力。更重要的是,他国细作在从中搅和,想要兖州和徐州生乱。”
席豫暗暗点头,陈玄等人相互对视,周访直接就一拍大腿,笑道:“好小子。”
正是因为知道还有他国细作从中作梗,兖州这边才决定就势陈兵高平郡,与徐州一起围而不攻,给朝中时间,把渗透的细作钓出来。
骆意笑得可可爱爱:“既如此,意以为,做戏做全套,姐姐更该亲身前往剿匪,‘小神童剿匪’怎么能没有神童本人呢。建康如此逼迫一个孩子替他们剿匪,想必陛下不会委屈一个九岁孩子的哦。”
幕僚唐嘉正对席豫道:“使君,愚以为可行。愚以为陛下定不会委屈他金口玉言的‘小神童’,今后再有人想拿‘兖州小神童’做文章,恐怕也会先掂量掂量。咱们的小神童可不是吃素的,剿匪,她是真剿。”
骆乔立刻给唐嘉正竖大拇指:“唐先生高瞻远瞩。以后谁再拿本神童唧唧歪歪,本神童就剿到他家门前去。”
众人一阵笑,骆衡十分无奈:“休得胡说。”
骆乔给父亲做了个鬼脸。
席豫思虑半晌,终是同意,叫骆乔去邹山。
“阿爹,还有我和小骄骄呢?”席臻一听只有骆乔,都不说他和骆意,立刻就问。
席豫头疼:“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阿爹——”席臻一声大叫,一手揽着骆意,一手拉着骆乔,“我们三个是绝不会分开的,我们要一起去!”
“你我就不说了,小意身子骨弱,哪能跟你一样成天疯跑。”席豫想打孩子。
“使君,意虽不强壮,然跟姐姐一起去剿匪想必不成问题。”骆意仰着可爱的小脸,渴求地看着席豫,“使君,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意想见识见识东平郡和鲁郡以外的地方。”
他是体弱,换季和寒冬常病倒,却也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的那种。
“就是,就是,反正我们要一起去。”席臻开始发挥他的主要作用——胡搅蛮缠,“要去就让我们一起去,要不我们都不去。”
席豫:“……”
别人家的孩子,或聪明绝顶,或力拔山兮,自家的臭小子只会弄鬼掉猴。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骆乔和骆意:“对,要去,我们一起去。”
席豫:“……”
他收回刚刚那句话。
三个小鬼都不让人省心。
周访是这次剿匪的领军,他对席豫道:“使君,就让三个崽子,对了,还有我家崽子,让他们去得了。区区一个邹山罢了,再说,有我老周在,还怕护不住几个崽子?”
“行行行,去去去,都去。”席豫摆了摆手。
这次调兵,主要目的本来就不是剿匪,且徐州在黄进的治理下还算安居乐业,邹山有没有山贼还不好说,就算真有,也不成气候,恐怕在陈兵之时就跑了。
到时候多派些护卫保护孩子们也就是了,顺便还能嘲讽一波建康——好大个男儿连孩子都不如。
“太好了。”三小欢呼一声,行礼后欢欢喜喜跑出去,吵吵闹闹着要收拾行囊喂饱战马擦亮兵器。
“还擦亮兵器,他们别伤着自己就行了。”席豫笑骂了一句。
众人一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