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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些过去

数十盏烛火照亮整个灵堂,漠北行宫一片素缟。

夜已经深了。

三喜轻手轻脚地推开宫门,脚步轻缓地走到正在批阅奏折的秦颂帝面前,低声道:

“忠勇侯陶亮大人欲前往灵堂祭拜,现在殿外请见陛下。”

秦颂帝放下手中的朱笔,微微揉了揉眉心,脸上的疲倦之色尽数散去,这才道:

“朕记得,他似乎跟随母后近十载。”

三喜作为秦颂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这等涉及懿徽太后的事情,自然是无比熟知,忙颔首:

“正是这位忠勇侯。”

“宣。”

忠勇侯陶亮怀抱着自己沾着露水的头盔站在殿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他因驻守之故,并不曾见过秦颂帝。

更何况他曾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旧人,若是太后与秦颂帝不睦,这一趟他怕是不好过。

想到这里,陶亮不免又放下一颗提起的心,来都来了,要来祭拜的是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担着便是。

总归,全了自己一片敬重之心。

便没甚好后悔的。

思及此,陶亮抬脚便朝着殿内走去。

漠北行宫说是行宫,但布置得十分简朴,虽有懿徽太后甍逝之由,可到底还是塞外艰苦。

“微臣参见陛下。”

陶亮躬身下拜,虽然行礼的姿势稍显笨拙,可看得出来算是诚心。

秦颂帝垂眸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身高约莫八尺,手长腿长,身材魁梧,虽年过四十,可身姿依然算得上矫健。

“免礼。”

陶亮抬起头,一张国字脸显得威严肃穆,脸上几道疤痕倒让他平添几分狠戾。

“赐座。”

三喜忙把陶亮引到一旁的鸡翅木椅子上,顺便端了一杯茶上来。

趁着这间隙,陶亮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天子。

这位天子是太后娘娘亲自选定教导的。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说这位对太后娘娘就并无怨怼。

亲母子之间都会因为帝王权势反目成仇,更何况是懿徽太后和秦颂帝并无血缘之亲,只有母子之义。

秦颂帝虽然脸庞稚嫩,可即便久经沙场的陶亮见了,也不免生出几分如临渊壑的惶恐。

天子之威,举手投足之间尽可让人心生胆怯。

“朕记得,忠勇公和母后,算是同袍?”

陶亮不曾想秦颂帝一不问边关战事,二不问戍边将士,开口问的竟是多年前的旧事。

“正是如此。”

“那便,给朕讲讲吧。”

陶亮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主意。他虽远离朝廷,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权力中心的污秽之处,若是他言语有失,污了太后娘娘身后之名……

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三喜公公心里直道:我的爷诶,您这么问,人陶大人到底该怎么答?

于是冒着大不韪开了口:“陛下为太后娘娘守了七日灵,缅怀之情愈发重了些,陶大人直言便可。”

或许是夜催人寐,也或许是三喜端上来的那杯茶氤氲出的雾气太过朦胧,一时间陶亮觉得自己脑子里只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一开口便是:

“我初见太后娘娘,是在军营门口,她提着两个乌塔族的俘虏,浑身是血。”

彼时朝廷和乌塔打得不可开交,边塞的男女老少,无论是谁,能够斩杀或者俘虏乌塔一人,便可入军。

“祁欢……”陶亮微微一顿:“这是收养太后娘娘的老大夫起的名字,希望她岁岁欢愉。”

祁欢拿着两个俘虏,按理大小应该职位高些,可上面的人看她不过一个小姑娘,竟是让她成为了最底层的士兵。

那时候,枕戈待旦并不是一个词语,而是他们每一个人的日常。

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必须比别人更加努力。

每天天不亮便开始操练,举着比她人还高的盾和矛,一遍遍地挥舞着,不知疲倦,不分寒暑。

陶亮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军营之中,一个女孩子能有多苦就有多苦。她得付出比别人多很多的努力,却得不到和别人一样的回报。”

每一天都是在生死边缘徘徊,可她就是那么顽强地活了下来。

别人晋升百夫长,只要一百个人头,她祁欢得三百个。

别人晋升副将不过一年,她祁欢得等三年。

别人负责粮草军饷,她祁欢负责当先锋当殿后。

“您不知道,每次看到祁欢立下更大的军功回来,那些老匹夫的脸色有多么差!”

“城阳山一战,他们把太后娘娘率领的前军扔下拦截乌塔主力,自己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当时有人提出异议,还用军令压人。”

“一万人打十万人,这怎么打?”

陶亮说到兴奋处,眼睛亮如灯盏,一扫之前的混沌:

“可祁欢就是能打!她用一万人在峡谷故布疑阵,乌塔也是被她搞怕了,愣是不敢轻易踏足城阳山谷,让她占据了有利的地形。”

“先以三千人诱之,再以三千人在山上造出数万人的声势,待乌塔撤退阵型乱了,痛快截击,却并不恋战。”

“这下乌塔也分不清她到底有多少兵力,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想放弃扩大胜果的大好机会。”

“犹疑之下,竟是被反攻到丢盔弃甲!仓皇逃窜!!”

此乃城阳大捷,便是史书上也是写了这么一段的。

之前都是乌塔压着朝廷打,而正是由于城阳山这一战,这才让朝廷有了反攻的机会。

陶亮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但是无奈故事实在太过精彩,秦颂帝不免也听住了。

“母后她,总是出人意料。”

这一点上,陶亮是和秦颂帝充满了共鸣的。

“那帮老匹夫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不仅没有被害死在城阳山,居然还大捷!!”

这下,祁欢的光芒再也掩盖不住,便是在军中,不少人明知道祁欢率领的是先锋军,也都跃跃欲试,想要加入祁欢麾下。

“娘娘如今甍逝,未曾活过三十载,想来也是当初身体未愈便浴血沙场,旧伤添新伤,折了寿数。”

三喜不曾想陶亮大人讲到这里居然话锋一转,感慨起太后娘娘的身体,不免又有几分恻然。

当初先帝薨,百官下聘,迎太后娘娘入宫主持大局,侍奉她的掌事大姑姑还十分傲然,直道:

“不过一边陲之地出来的民女,哪怕贵为太后也得遵从宫里的规矩。”

待她服侍娘娘洗澡时,骤然看见太后娘娘身上近二十道刀剑创口,心中骇然。

从那之后,待太后娘娘竟是一万个小意温柔。

“本欲母后宫中静养,奈何朕亲政之后,母后便一心想着微服私访。”

秦颂帝语气中并无怨怼,更多的却是无奈多些。

他虽想尽力侍奉母后,可母后却不愿为一方宫墙所困。

“娘娘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当年平定十三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写折子请辞卸甲,兵部尚书当初都……允了。”

当年平定边塞十三城,打得乌塔龟缩塞外,当真是扬眉吐气,别的不说,当保边塞数十年太平。

谁知先帝一时兴起,非要瞒着众人深入乌塔部族,扬言要踏平乌塔,结果被乌塔擒住。

堪称秦耻。

之后,太傅陈渠请命,改立皇帝,又生怕幼帝压不住军功赫赫的祁欢,竟然联合文武百官,请祁欢入宫为太后!!

当时兵部尚书跑到陈府闹了一通,把陈府牌匾都砸了,大骂:“陈渠匹夫!!

陈渠想挟幼主令天下,生怕祁欢兵权在手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硬是想了一出一石多鸟的好计谋。

当初陈渠选定的皇子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十一子,若是真遂了他的意,这天下到底是姓秦还是姓陈都犹未可知。

谁知百官迎娶之日,祁欢身披红裳,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先帝给迎了出来。

百官哗然,当初那场面,秦颂帝如今想起来都不免想发笑。

那些文武大臣们想都不想就宣布了父皇的“死讯”,着急拥立新帝,而现在,祁欢却把人活生生地救了回来。

并称之为“嫁妆。”

这嫁妆如同一巴掌打在陈渠的脸上,让他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也让祁欢获得了谈判的筹码。

“太后娘娘总是出其不意的。”

陶亮不禁感慨一句。

若非如此,如今坐在这帝位上的,就不可能是秦颂帝。

而显然,太后娘娘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如今天下吏治清明,河清海晏,显然都和如今殿堂上坐着的这位分不开关系。

“去看看,母后吧。”

陶亮退出了大殿,秦颂帝看着那盏饮尽的余茶,轻叹了一声。

对于母后来说,此生注定如此辛苦,倒不如来世,松快些。

这天下,朕来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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